醫(yī)院里兩大主事都不在，梁宰平對于宋文淵來說就像是太上皇，他的安危完全超出了他能夠做主的范圍，他只能找門診的老孫院長?？蓱z孫副七十好幾的人了還要受這種驚嚇，一路跑得飛快，趕到CT室一聽是顱內(nèi)出血，頓時坐在椅子上起不來了，前些天他跟醫(yī)院里幾個老家伙還感嘆說這個人真正不是一般角色，身體受過這樣大的打擊，這些年還像個鐵人似的，天天風(fēng)雨無阻上下班，一站臺就是十幾個小時的大手術(shù)，像個年輕人一樣?？蛇@一晃眼的功夫，怎么就天崩地裂了呢。

他看向治療床上閉眼躺著的人，三十五六年了，從意氣風(fēng)發(fā)的玉冠青年到現(xiàn)在鬢角斑駁的花甲老人，那些風(fēng)雨都像是過往云煙一樣，只有十幾年前的那場車禍與失蹤的感受他還記得清楚，那是恩慈建院以來最大的災(zāi)難，差一點就要傾覆，如果不是他歸來，越來越虛弱的梁悅能撐多久，這是誰都不敢去樂觀猜測的。

人終有一死，年紀(jì)越大，看得越開，但事到臨頭，孫彥章寧愿將自己剩下的那些年頭全部給梁宰平，君臣連心，梁宰平這一生被人詳知的與暗自吞下的磨難都太多太多，他實不忍心見他就這樣離開。

宋文淵陪在床邊看神經(jīng)外科主任與放射科主任神情肅穆的交流意見，聽到梁宰平手機響，拿出來看，卻不敢接。

持續(xù)的鈴聲讓其他三個人看了過來，他告訴他們：“是院長……”

誰會敢在這個時候代梁宰平接梁悅的電話，如果他問，蔣師傅呢？在場誰敢告訴他發(fā)生了什么事。

電話交到孫彥章手里，重若千金。他原以為換個身份的梁宰平了了心愿，父子和睦相親，時間久了，梁宰平就是先走一步，梁悅也不該有那時的絕望與痛苦，但越是見他們相處，越是覺得這想法可笑，梁宰平已經(jīng)擺出傾盡一生的姿態(tài)了，梁悅怎么可能好好的讓他先走。

電話響了停，停了又想，像是預(yù)感不詳一樣聲聲催促。

孫彥章只能接了起來，吞咽了些唾沫潤滑干澀的喉嚨：“喂……”

但電話很快就盲音了。

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梁悅舉著電話一下子慌了，再也壓不下去心悸的感覺，他花了好些時間才換衣服，梁習(xí)蔭在后面怯怯叫爸爸，但他沒有聽見。

跑到車庫，想起來梁宰平不會喜歡他在情緒不穩(wěn)時開車，他打電話叫司機，神經(jīng)質(zhì)的在車庫來回轉(zhuǎn)，告訴自己要乖一點要聽話一點，別弄傷自己，否則那老家伙會難過的。

刑墨雷也趕到了，把車交給門衛(wèi)去停放，在門衛(wèi)詫異的注視里兩個人一同往CT室跑，正巧在中央花壇遇上了一樣急匆匆的王副，說一道去康復(fù)病房吧，已經(jīng)送過去了。

佟西言心里不安極了，倘若這位有個好歹，梁悅要再來一次十幾年前的日夜煎熬，只怕是再也熬不出頭了。他一把抓住王副的手臂問：“情況怎么樣？”

王玉書自己繃著臉腳步不停，卻安慰說：“你們倆緩緩，我剛打過電話，說是小范圍滲血，理論上不會有大問題?！?/p>

刑墨雷皺著眉：“他的血壓誰在監(jiān)護(hù)？怎么突然就出血了！”

“張明遠(yuǎn)推斷可能是受了刺激，也不好講，最近天氣也是不好，氣溫波動太大了?！?/p>

佟西言問：“院長還好嗎？”相比起來他更擔(dān)心的是梁悅。

王玉書說：“早上他沒來上班，也不知道老孫現(xiàn)在有沒有通知他?！?/p>

說著話就到了病房了，推門進(jìn)去里面已經(jīng)到了好些人。這是個小套間，幾位消息靈通的主任在外頭客廳小聲研究CT片子，內(nèi)室里孫副坐在靠床頭的椅子上，宋文淵站在他旁邊，氣氛自然是壓抑沉重。

刑墨雷先去看片子了解詳情，佟西言跟王副直接到床邊看人，才站穩(wěn)了，就見床上的人動了動，像是要醒。

孫副視線不敢離開人，忙叫：“明遠(yuǎn)，明遠(yuǎn)！”張明遠(yuǎn)是當(dāng)年的手術(shù)主刀，這些年也一直都警惕著這位的身體狀況，他是最了解病情變化的。

張明遠(yuǎn)聽著叫，跟著外面的幾位一下子全涌了進(jìn)來。大伙兒都不敢喘大氣，一起盯著床上的人，見他微微皺了皺眉，眼瞼輕顫，眼睛慢慢睜開了。

王玉書俯身低低叫：“院長？”

梁宰平遲鈍的動了動嘴唇，嘆息似的吐氣。

張明遠(yuǎn)著實松了一口氣，拿著遙控器把床頭搖高了些，使他可以更舒服，問：“您感覺怎么樣？頭痛嗎？”

梁宰平虛弱的掃了一圈所有人，說：“我挺好，你們……這么多人在這兒做什么。”

“您在花房暈倒了，您不記得了？”

梁宰平垂著眼瞼想了想：“啊……”

年紀(jì)最大的最控制不了自己，孫副忍不住下了老淚，雙手撐著膝蓋低頭哭，宋文淵連忙給他揉背順氣。

正這當(dāng)口門被匡的撞開了，梁悅面如紙灰闖進(jìn)來，兩步來到內(nèi)室門口，看清躺在病床上的蘇醒著的梁宰平，他一下子站不住，抓著門框的手指都要摳進(jìn)木頭里去了，好幾秒，才撲過去跪向床邊，只伏在父親腿側(cè)，臉頰埋入被子里，緊緊抓著被子的手微微打顫。

或許是在一起太久太久，久到分不清彼此，他對梁宰平的直覺感應(yīng)強過是他親生，他已經(jīng)不介意成為一個附屬品，不介意一舉一動都被他掌控，只求他能平平安安活著，就像他對自己希望的那樣，好好活著。

梁宰平萬分不舍他這副模樣，眼神責(zé)難了通風(fēng)報信的一群人，伸手去拉他：“起來，爸爸沒事?！边@大冬天的地板冰涼跪壞了膝蓋怎么辦。

佟西言去拉人，梁悅不肯起來。

梁宰平坐直了趴下腰去抱他：“乖，起來?！?/p>

他這動作嚇得旁人趕緊去扶，反倒被不耐煩擋開了：“我沒事！”

“你還就非得弄的有事了？！”刑墨雷看不下去了，他又想抽這老的舍身忘我做子奴的犯賤樣子，又想抽這小的每次非弄雞飛狗跳的還不肯懂事聽話，真是把人氣得夠嗆。

梁宰平?jīng)]回他，梁悅倒抬頭了，眼眶通紅，白著一張臉扭頭問張明遠(yuǎn)：“是不是慢性的？從昨晚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