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 盲
時值年節(jié)將近,廉親王府卻大門緊閉,一派冷清。
就連門口積雪,也已是厚厚一層,無人打掃。
胤禛站在那里,五味雜陳。
內(nèi)心深處,不止一次后悔對胤祀說過的那些話。
他知道自己的脾氣并不算好,但在外人面前,也從來沒有失態(tài)過,即便生母烏雅氏那般對他,他還能忍下那口氣。
偏偏惟獨面對胤祀,總是失控。
因為了解太深,知道說什么才能令對方受到傷害,所以不惜用最恨的話來達到目的。
不止自己難受,非要將那人也刺得遍體鱗傷。
只是那天看著對方臉色驟變的瞬間,心情不禁沒有絲毫好轉,反而更加難受。
“爺?”
蘇培盛忍受著刺骨的冷風往脖子里鉆,瞥了一眼旁邊兩個與他差不多的侍衛(wèi),再看著面無表情的主子,忍不住上前小聲提醒了一句。
“你去敲門吧。”胤禛看著眼前的府邸,嘆了口氣。
當年剛開始籌劃奪嫡時,他曾安排了粘竿處的人守在廉親王府左右,以便隨時打探消息。相比直接將眼線埋伏在其他人府里的作法,已是對那人一種無言的信任,后來在康熙四十七年左右,他又下令那幾個人撤離,無須再看著,以致于那人十幾天未來上朝,他是否吃好睡好,又或者在做什么,自己半點風聲也得不到。
蘇培盛應了一聲,上前叩門。
不一會兒,門開了,從里面探出半個身子,是門房打扮的家仆。
那人是廉親王府上的老人了,自然認得胤禛,見狀不由吃了一驚,忙將門打開,戰(zhàn)戰(zhàn)兢兢上前跪拜。
蘇培盛阻止了他,低聲道:“主子是微服出來的,也不想你們王爺大肆相迎,別聲張,我們自己進去。”
那人諾諾應了一聲,將他們迎了進去,一面讓人去通知管家。
當年在潛邸時,兩家也時?;ハ嘧邉?,這座王府對于胤禛來說,無異于自己第二個家那般熟稔,他即便閉著眼睛,也知道該怎么走。
走至中庭時,便見廉親王府世子帶著管家匆匆過來,迎面拜倒。
“奴才弘旺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十一二歲的弘旺半大不小,行禮的時候卻是循規(guī)蹈矩,挑不出一點毛病。
“這么多禮做什么,快起來罷,多日不見,你又長大不少?!必范G看著他,臉上也露出一絲微笑模樣,他自小看著弘旺長大,又因胤祀的關系,將他當成自己兒子一般,寵愛縱容甚至比自己的兒子更多。
“有勞皇上垂詢,奴才尚好?!焙胪故置C立,神色恭謹客氣到了極點,反而帶著一股疏離。
只是胤禛心中有所惦記,并沒有去看他的表情,甚至連弘旺自稱奴才,而非像平日那般親昵地以侄兒自居,也未曾留意。
蘇培盛卻注意到了,他又偷偷看了弘旺好幾眼,卻發(fā)現(xiàn)這府里上至世子,下至管家,臉上都罩了股陰郁之氣,面色不冷不熱,顯然十分不喜他們的到來。
“你阿瑪呢?”又閑話了幾句,胤禛忍不住問道。
“阿瑪病了,剛吃了藥睡下,怕是喚不醒?!焙胪淅涞?。
他如今對這位皇帝四伯,心里頭只余下了膩味,想當年小時自己也常喜歡纏著他,跟前跟后,問東問西,那會兒四伯還沒當皇帝,雖然平日里看起來不好親近,但對于他,卻是真心疼愛的,弘旺失母之后,他更經(jīng)常跟著大阿哥弘暉到雍親王府里去小住,那拉氏對他同樣視如己出。
只是這一切在十幾天前都改變了。
那日阿瑪自宮里回來,他像往常到門口迎接,迎來的卻是盲了雙眼的阿瑪。
自那以后十數(shù)日,宮里頭既沒有派人來,阿瑪也不用再去上朝,唯一一個太醫(yī),還是大阿哥叫的。
任他再魯鈍,也猜得出與皇帝四伯有關。
若不是朝廷有制度,不允許宗室在沒有皇命的情況下離開京城,他真想勸阿瑪走得遠遠的。
他此生最大的愿望,不是繼承王爵,享受榮華富貴,而是自己的阿瑪能夠長命百歲,能夠看著自己長大成人,娶妻生子。
但連這樣簡單的愿望,現(xiàn)在也被破壞了。
思及此,弘旺不由緊緊攥住自己的手心,指甲陷入肉里,幾乎要掐出血來。
身后的管家高明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忙用手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不可沖動。
弘旺深吸了口氣,青稚猶存的臉上畢竟難以掩飾那樣激烈的情緒,以致于胤禛在看到他的神情時馬上察覺出不妥來。
“他怎么了?”胤禛微微皺眉,視線自弘旺臉上移至他身后的高明,立時發(fā)現(xiàn)二人舉止之間都有些異樣。
“阿瑪沒事,多謝皇上關心。”弘旺畢竟只有十一歲,再如何老成,也難以在胤禛這樣的人面前表現(xiàn)得天衣無縫,何況他說話的時候,語氣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冷淡和疏遠。
“帶朕去瞧瞧他。”
弘旺抿緊嘴唇,沒有出聲。
“弘旺!”
胤禛也沈下臉色,更堅信了自己心中的判斷。
眼看二人僵持起來,高明忙低聲道:“大阿哥,您要替王爺想想?!?/p>
這句話一入耳,弘旺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心中止不住冷笑。
是啊,就算自己不同意又如何,他這位四伯不是常人,是九五之尊,他的話無人敢違逆,就連上書房的師傅也說了,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屆時只消一句話,只怕整個王府要被抄家覆滅,也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情。
“請隨奴才來?!彼D身就走,也不多看胤禛一眼。
奴才二字從他口中道出,清脆響亮,卻分外刺耳。
胤禛看著他僵直的背和反常的行止,也沒心思同他計較,卻不知為何,只覺得心頭不安如漣漪般一點點擴大。
弘旺走在前頭,在七彎八繞的回廊間行走,卻并不是走向胤祀寢室,而是往著后院的方向。再走上一段路,縷縷香火的味道飄散開來,映入胤禛眼簾的,是一個背影。
地上的積雪被掃向四周,留出中間一大塊空地,擺著一個香案,上面放了幾盤瓜果和一個香爐。
還有一塊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