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審的有兩人,分別是江南科考案閱卷官王曰俞、方名。
主考官左必蕃、江蘇按察使曹樂友則端坐一旁聽審。
噶禮一反平日笑容滿面的模樣,顯得有些坐立不安。
張鵬翮奇道:“噶大人這是怎么了?”
“沒事,興許是天氣有些熱了?!备炼Y強笑一聲,手往額頭上一抹。
他確實有點不安,只是這不安的來源并非眼前這些人,而是微服南巡的帝王。
那日之后,胤禛雖已明言不喜被打擾,但噶禮仍舊送了不少東西過去,還親自去請了兩回安,這才作罷。
那頭王曰俞、方名已經(jīng)分別上來,供述陳詞,噶禮顧著出神,也沒細聽他們說了什么,但見張伯行眉頭緊鎖,想來也問不出要緊的事,心頭一松,隨之道:“張大人,眼看這么問也問不出什么來,這兩人,只怕真是被冤枉了的,中舉的士子,想來是有真才實學的?!?/p>
張伯行冷冷道:“既是如此,那便傳此番中舉的前三名來問話?!?/p>
他見自己說完,噶禮并無緊張之色,顯是早有安排,不由有些緊張,眼角瞥向張鵬翮。
對方卻似沒有瞧見他們這番暗潮洶涌,兀自半闔著眼,似暝非暝。
果不其然,噶禮聞言笑道:“這是應當,來人,傳李肅云,喬詠,高琦三人?!?/p>
三人分頭被帶上來,朝堂上諸人作揖行禮,自不必提,然而無論張伯行如何盤問,三人俱是對答如流,毫無遲疑惶恐之色。
噶禮看在眼里,心下不免冷笑。
卻聽一直不曾出聲的曹樂友忽然道:“諸位大人,不如將被關在牢里的幾名舉子也帶上來對質(zhì)?!?/p>
張伯行心中一動,正想答應,那頭噶禮卻微嗤道:“你區(qū)區(qū)一個按察使,在座皆是你的上官,幾曾輪到你來說話了?”
張鵬翮不置可否,轉(zhuǎn)而望向噶禮與張伯行二人。
“我奉旨意而來,可也不過是從旁聽審,具體決斷,還是由二位大人來定?!?/p>
老狐貍!噶禮暗罵一聲,沉著臉色道:“本督不同意,那幾人聚眾鬧事,如今判決未下,將他們暫且收押,已是便宜了他們,還有何資格來此對質(zhì)?”
張伯行皺眉道:“下官倒覺得可行,如若這三人當真清白,就算當面對質(zhì),也是無妨的。”
正僵持不下,只聽門口有人沈聲道:“若能水落石出,那便傳他們前來對質(zhì)?!?/p>
眾人皆是一驚,循聲望去,便見帝王緩步走了進來,身后半步之距,則是廉親王胤祀。
胤禛在諸人口呼萬歲的聲中隨手挑了旁邊的椅子坐下,道:“今日朕與廉親王亦是來旁聽的,時辰不早了,你等只管審案便是。”
他一來,噶禮也不便再阻止張伯行,又傳了被關在牢里的幾人前來。
誰知那幾人剛被帶上來,其中一人跪在地上行禮完畢,抬頭朝李肅云等人端詳片刻,指著他們高聲道:“稟諸位大人,這個人不是李肅云。”
張伯行一驚,忙斥道:“你可知你在說什么?”
那人叩首道:“不敢欺瞞各位大人,草民見過李肅云,這人有幾分神似,但確確實實不是他!”
那三人被他一指,俱都臉色微變,不由自主朝噶禮的方向看去。
張鵬翮看在眼里,驚堂木一拍:“李肅云,皇上在此,你們還不說實話,若敢欺君罔上,便是誅滅九族的重罪!”
那三人哪里經(jīng)受得住這般恫嚇,二話不說跪倒在地。
“大人饒命,是,是總督府上的管家,讓我們喬裝李肅云三人的,不關草民的事!”
噶禮喝道:“竟敢信口雌黃,胡亂攀咬,來啊,先打三十大板!”
張鵬翮淡淡道:“噶大人好大的官威,圣明天子在此,何必急著殺人滅口?”
噶禮臉色一白,看向胤禛這邊,欲言又止。
胤禛卻并不干涉,由得他們在那里說,時而與胤祀低聲交談,真如看戲一般。
張伯行見噶禮不再阻止,便問那三人道:“你們喬裝李肅云三人,有何目的?”
其中一人囁嚅道:“小的也不知,那管家只讓我們事先背好供詞便可。”
張伯行瞧了噶禮一眼,讓人去傳總督府的管家。
不多時,那管家便被帶來,原本還是一臉機靈狡詐的模樣,卻在聽張伯行說當今圣上也在這里之后,面色立時難看起來,強忍著害怕不肯死不招認,只說那三人污蔑于他。
那三人見他不認,眼看罪責就要全落在自己身上,不由急道:“劉管家,你還不認,那日你分明還帶我們?nèi)ゼt云樓,叫了那里最紅的幾個姑娘來陪我們,要不就讓那幾個姑娘來對質(zhì)!”
管家臉色青白,眼見堂上諸人目光灼灼的場面,還想來個拒不承認,卻見胤祀召來侍衛(wèi),對他溫聲道:“看來是你背著你們總督大人私下亂來,既是如此,就只能處置你一人了,照這么看,至少也得是個凌遲的刑罰?!?/p>
那人一聽差點魂飛魄散,哪里還顧得上許多,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大人饒命,這都是我們家總督大人讓小的做的!”
“事到如今,你還不從實招來!”張伯行喝道。
管家連連應是,這才說起來龍氣脈。
原來真正的李肅云、喬詠等三人,確確實實是大字不識幾個的草包,只因噶禮擔心他們當場穿幫,故而才讓管家尋來幾個模樣相似,又能說會道的人,替代李肅云他們上堂,只是他千算萬算也沒想到,胤禛會微服來此,更連同曹樂友等人算計了自己。
“那么外頭傳言,說你家大人收受賄賂,暗中操縱科場作弊的情狀,也是不假的了?”開口的是胤祀。
管家身體抖得如篩子一般,已是有問必答。“確實不假,此事主考官左大人,副主考趙大人也知道。”
“數(shù)額多少?”
“約,約有五十萬兩左右。”
胤禛望向噶禮,冷冷道:“兩江總督,皇親國戚,你不僅讓朕失望,也辜負了先帝的厚望。”
噶禮神色灰敗,閉了閉眼,沒有說話。
侍衛(wèi)很快上前摘了他的頂戴,連同涉案的一干人等,都將由張鵬翮押解回京,交刑部問審。
一樁驚天案子就此落下帷幕,胤禛卻并不急著回去,只因胤祀眼疾并未完全康復,還需敷上幾回藥,他索性便決定多逗留些時日,也好與那人獨處繾綣,否則回到京里,勢必又是沒完沒了的奏折政務。
這一日,兩人正游走于江寧的大街小巷之間,漫無目的,信步閑游。
胤禛指著不遠處一個賣字畫的攤子笑道:“那幅畫像極了你七歲時送給我的《寒梅傲雪圖》,可惜少了幾分神韻?!?/p>
胤祀凝目望去,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你還記得這件事?”
當年自己死而復生,想必與他相處時,也并非帶了十足真心,多半是擔心他日后長大成人挾私報復,這才虛與委蛇。
胤禛見他費神苦思,不由柔聲道:“自然,這輩子關于你的事情,我?guī)缀醵加浀??!?/p>
“到死,也不會忘記?!?/p>
胤祀有點不自在,低低說了句話。
“什么?”胤禛沒聽清,頭湊了過來。
“沒什么?!睕]聽見就算了,胤祀虛咳一聲,也不理他,繼續(xù)往前走。
胤禛眉目俱是柔和,笑了一聲,腳步跟過去。
我不是沒聽見,只是想聽你再說一次。
最后一次敷藥的時候,胤祀有點緊張,因為那老大夫說了,若這次的效果不好,以后怕也就是維持現(xiàn)在的模樣,一輩子看東西都處于朦朧不清的狀態(tài)了。
覆眼的紗布本該在黎明時拆下,胤禛卻說要帶他去個地方,在那紗布之上,又纏了厚厚一層棉布。
看不見,只能聽。
胤祀坐在軟轎中,卻除了上下微微搖晃的感覺之外,也聽不出外頭的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簾外悉悉索索,一陣聲響之后,伸來一只手,將他穩(wěn)穩(wěn)扶住。
“到了?!?/p>
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胤祀便要將棉布扯下,卻被那人阻住。
“等等?!?/p>
他停下動作,耐性極好地站在那里,直到對方輕笑一聲,親手為他摘下棉布。
“你看!”
他睜開眼睛,循著胤禛所指的方向望去。
足下正是山巔,而遠處層巒疊起,云霧翻涌,仿佛仙境。
胤祀看著眼前日月同輝,山河壯麗,身側(cè)那人帶著七分期盼三分忐忑的神情瞧著自己,依稀想起許多年前,兩人還是懵懂無知的年紀,他背著高燒的自己,往來路走的光景。
那時候,自己從未想過,今生與他,還能有這樣的結(jié)局。
風清水暖,與君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