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景他男人的?!焙傉f,“這什么意思?——扔我們這兒了?”
他蹲下身,又優(yōu)美地在箱子里找了找,最終翻出來了一張小紙片,上頭司景的字跡龍飛鳳舞,相當(dāng)瀟灑,“出去度蜜月了,勿念。想我們的話就看看二黑吧?!?/p>
“……”
這分明就只是個讓我們幫你看狗的借口吧??!
狐貍捏著這一張紙,面目扭曲。
這都什么人啊。
這妖界還不完蛋,真是個奇跡。
——
司景沒怎么看過這世間。化形后,他除了待在山間,便是忙著通告工作,尋不出一點(diǎn)空閑。
這是他第一個清閑的三月。三月的第一日,闞澤在他身邊守了整整一宿,眼睛也不曾閉,直到外頭的天色重新一點(diǎn)點(diǎn)亮起來,這才驟然一輕松。
司景也在等,這會兒確認(rèn)自己無事,方才慢慢抬起眼,望著闞澤。
他的眼里含著笑,好似漫不經(jīng)心似的說:“都說了沒事吧?——瞧你擔(dān)心的那樣。”
闞澤松開皺皺巴巴幾乎要搓?duì)€的兩片葉子,猶覺得心中砰砰直跳,又是喜又是心疼,手反復(fù)摩挲著面前人的臉頰,幾乎不知要說些什么好。只有唇間呢喃喊出一句“小花”,便將人死死抱進(jìn)了懷里。
司景仰著脖頸任由他瘋,受不住了才拿尾巴拍拍他背。
“想去看海?!彼揪芭吭诖采献鲇?jì)劃,“還想去捕魚。白宏禮的那個小竹馬說他們家鄉(xiāng)那邊兒海鮮挺好吃,我們?nèi)タ纯茨懿荒馨寻缀甓Y的公公婆婆給撈上來?!?/p>
闞澤啞然失笑,“好。”
司景瞧著世界地圖,在上頭畫出長長的一道線,“我們就從這兒——到這兒——”
闞澤說:“好。”
他們很快啟了程。在沒多少人認(rèn)識他們的城市,兩個人牽著手,揣著畫滿小魚記號的地圖,將司景錯過的、沒來得及看的風(fēng)景,全都補(bǔ)了個遍。哢嚓哢嚓揮舞著鉗子的帝王蟹,還活著剪成一段段扔進(jìn)鍋里的章魚,稀奇古怪都沒怎么見過的海鮮……司景給了評價,“都好吃?!?/p>
街邊有人在做當(dāng)?shù)匦〕?。兩人站在流動的販賣車前等,腳下踩著簌簌的落葉,貓薄荷草牽著司景的手,順理成章塞進(jìn)了自己的口袋。司景探頭探腦,眼巴巴望著,“好了嗎?”
“好了?!标R澤將小吃遞給他,醬料挺多,啪嗒啪嗒向下滴。司景正要張嘴去咬,卻見那小吃一歪,整個兒從包裝里滑落下去了,落在了地上。
“……”
司大佬瞪著地上的吃的,又看自己手上的醬。
闞澤禁不住笑,拿出濕巾幫他擦手。司景攤著兩只手,晃了晃,要求:“再買一個?!?/p>
闞澤眉毛微微一挑,只笑望著他,指腹若有若無摩挲過下唇,目光沉沉,不說話。
“再買一個!”司景分明看懂了暗示,可恃寵而驕,壓根兒不放在心上,立馬伸手去掏他褲子口袋,“錢給我……靠,我要的是錢——”
沒讓你用口袋里的貓薄荷花蹭我手心!
老流氓!
他沒松手,反而用勁兒一掐,感覺到花瓣和人都是簌簌一抖,這才心滿意足把手伸出來,夾著兩張紙幣遞給攤主,“不用找了?!?/p>
他捏著新鮮出爐的小吃,這回捏的很緊,施施然便往外走。闞澤追兩步趕上去,含著笑,“給小花買只帝王蟹回去好不好?”
路邊就有賣海鮮的小販,支著大盆,里頭各色海鮮吐著泡泡。司景東挑西選,最后矜持選中了一只個兒最大的,“看著新鮮?!?/p>
主要是肉多。
闞澤付了錢,當(dāng)真把帝王蟹給帶了回去。住所是民宿,他找了個大的魚缸,暫且將蟹放在里頭,司景看得心癢,化為原形趴在魚缸上,尾巴晃晃悠悠垂下去,逗蟹玩。
闞澤囑咐:“小心,別摔下去……小花!”
一句話還沒說完,帝王蟹忽然睜開了眼,穩(wěn)準(zhǔn)快地夾住了短腿貓的毛尾巴——司景只來得及喵的一聲叫,整個兒就被拖了下去,噗通一聲栽進(jìn)水里咕嚕嚕沉了底。
片刻后,濕淋淋的貓崽子被捧了出來,站在浴巾上一個勁兒抖自己身上的毛。水珠四濺,他皺了皺臉,打了個小小的、透著一股子海鮮味兒的噴嚏。
闞澤手中的吹風(fēng)機(jī)轟隆隆對著他吹,短腿貓義憤填膺地喵喵叫。
做了它!
敢拉我下水,今晚就做——要香辣的!
闞澤替他吹著毛,瞧他搖頭晃腦,忍不住笑,“都是腥味?!?/p>
司景也低頭聞聞自己。哪怕剛才打了兩遍沐浴露,他也仍舊聞出了一股子蟹味兒來。
嘖。
這一次意外下水的后果是,司景有事沒事就臥在床上咬自己尾巴,舔的津津有味。舔了兩下,他抬起頭,目光澄然無辜看向闞澤。
全是蟹味兒,他把自己給舔餓了。
清明前夕,兩人啟程返國。第二日司景起了個大早,與闞澤一同開車出去。
袁方聽說他們回來,上門想堵個正著,沒想到正好看見他們又出門,警惕道:“上哪兒去?才剛回來,不會又打算跑路讓我們收拾爛攤子吧?”
“說什么呢,”司景義正辭嚴(yán),“我不是那樣人。”
“……”袁方語重心長,“祖宗,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然而司景這次還真的不是去惹禍的。車停在了大門前,司景拉開車門,猶豫片刻,這才將腳緩緩踏在這片土地上。
他微微仰起頭,隔著已經(jīng)有些灼熱的陽光,看清了上面刻著的字。
“XX烈士陵園”。
“就是這兒了?”
闞澤鎖了車,低聲道:“是這兒?!?/p>
司景靜靜看了會兒,目光放的遼遠(yuǎn),不知在想些什么,許久之后才道:“他們埋在了個好地方?!?/p>
他邁開步子,壓低棒球帽帽檐,大步往里走。
正值清明,園中不少老師帶著班級同學(xué)前來掃墓,司景避開小朋友,瞇著眼在墓碑中搜尋一圈,緊接著瞳孔一縮。闞澤知道他找到了,上前幾步,輕聲道:“是這一片?”
“嗯。”
司景定定盯著這幾座碑,忽然撩起衣擺,蹲下了身,手指在上頭緩慢摩挲。這些名字是熟悉的,埋在這里的白骨,他原本也是熟悉的。
“他剛開始總說我是小姑娘,”司景摸了摸,勾了勾唇角,“結(jié)果和我掰手腕還輸給了我,在那之后幾天都沒吃下飯?!?/p>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墓碑,喃喃與底下躺著的人說話。
“喂,你怎么在這兒睡了呢?”
闞澤沉默地立在他身側(cè),將擾人的陽光擋去了。
司景的喉頭動了兩下,沒頭沒腦道:“我忘了,我當(dāng)時是看著你倒下的?!?/p>
他靜默了會兒,重新站起身,將帶來的白花放在了前頭一束。小小的白花,葉子稀稀拉拉,花開的卻很好,一點(diǎn)一點(diǎn),白絨絨的,在風(fēng)里頭顫動著花瓣。
隨后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司景挨個兒走了個遍,看到了許多熟悉的名字。他知道這些人犧牲了,卻頭一次知道他們就葬在這里,一座碑,寥寥幾句話,就把一個人的一生給概括了。好像他們生來就只是這么一座碑。
旁邊小學(xué)生的老師的教授聲零零碎碎傳來,“當(dāng)年的戰(zhàn)爭中,為了反抗侵略者的鐵騎……”
司景沒聽,他將帶來的花發(fā)完了,專注地拔著一根長在碑邊的雜草。墓碑都被打理的很干凈,太陽將他的影子拉的很長,司景站在碑的影子里,沉默地待了好一會兒。
身后有動靜,他頭也不回道:“水拿來了?”
一扭頭,才發(fā)現(xiàn)不是闞澤,而是幾個沒見過面的老人。老人年紀(jì)都不小了,頭發(fā)早已花白,有的掉的也差不多了,幾個人互相攙扶著,顫顫巍巍往這邊走。為首的一個已經(jīng)站到了他的身后,猛地看見他扭轉(zhuǎn)過來的臉,竟是一怔,隨后嘴角顫了顫,才微微沖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
司景隱隱覺得有些熟悉,盯著他看了好幾眼。
老人卻沒看他,只是伸手招呼后頭的人,“來,都過來?!?/p>
他們于是站在了同一個碑前。這情景其實(shí)很奇特,司景是唯一年輕的那個,可真站在這一群人里,卻又覺得自然,倒好像自己本來就該是其中之一。他沉默了會兒,問:“您認(rèn)識這位?”
老人眼睛仍舊盯著墓碑,聲線卻有些抖,“哎?!?/p>
他咽了咽唾沫,“認(rèn)識。——是我戰(zhàn)友。”
司景一怔,扭頭看著他,老人沒動,仍舊說:“當(dāng)時被炸沒的,這會兒埋的都不全,他的手,我找不回來了——也不知道他在底下,聯(lián)手都沒有方便不方便。”
司景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來。他直直地盯著,慢慢便從這些人臉上看出了些熟悉的痕跡,那些痕跡一點(diǎn)點(diǎn)具化,好像是有一只手穿過時間的云煙,把當(dāng)初的那些人都拽了回來,一一對上了號。
他的嘴唇動了動,沒喊出當(dāng)時的稱呼,猶豫了會兒,問:“您認(rèn)識我嗎?”
老人這才看向他,“認(rèn)識。”
司景呼吸一窒。
“司景嘛,”老人哈哈笑,“我孫女還是你的粉絲,我怎么可能不認(rèn)識?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你,回頭我一定好好跟她說道說道!”
他好像并沒有認(rèn)出來,司景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兒,卻也清楚,常人都不會向這方面想的。
畢竟這世界上沒有返老還童藥,他在這些人心里,恐怕早已經(jīng)一起埋下土了。又怎么會想到他看起來還如此年輕?
“司景啊,真巧,”老人還在說,“你過的怎么樣?”
司大佬猶豫了會兒,回答:“很好?!?/p>
“哎,”老人說,“那就行了?!?/p>
那就足夠了。
他沒再與司景過多閑聊,只再三摩挲過墓碑,隨后便帶著一群老人辭行。司景目送著他們離開,忽然也涌上了點(diǎn)悵惘——他們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了。
再一轉(zhuǎn)頭,他卻怔了怔。
在那墓碑下,有什么小小的東西,正發(fā)著閃閃的光。
那一瞬間,強(qiáng)烈的直覺忽然涌上心頭,他從頭到腳都在微微打顫。司景上前幾步,把那枚小東西拿起來——
那是一枚軍功章。底下的綬帶已經(jīng)舊了,卻仍然保存的相當(dāng)好。
他把軍功章翻轉(zhuǎn)過來。在那后頭,原本刻著的名字被人拿小刀劃去了,上頭歪歪扭扭刻上了兩個新的字,司景。
“……”
司景把它緊緊握在手里,半晌后忽然笑了。
當(dāng)年那個追出門要為他爭取榮譽(yù)的隊(duì)長,如今真的把這榮譽(yù)交到他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