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他們已經(jīng)五天沒有見面了,他先前心中糾結(jié),一直單方面和對方冷戰(zhàn),現(xiàn)在是不是可以借這個機(jī)會,和對方和好?
他喉嚨癢癢的,清了清嗓子,正想著要說點什么,孟塵卻先開口了。
“傷好之后,”他看著少年纏滿紗布的指尖,輕聲說,“你便下山吧?!?/p>
薛朗未出口的話堵在嗓子眼里,刀割似的疼。他茫然抬頭,有些沒聽懂似的:“……什么?”
“離開宗門下山,隨便去什么地方。”孟塵沒看他,平靜說,“只身闖蕩江湖也好,另拜門派潛心修煉也好。天大地大,都隨你?!?/p>
只是不要再來這里。
孟塵現(xiàn)在想起,當(dāng)初他親自邀請薛朗進(jìn)入天極峰,就已經(jīng)徹底做錯了。
他只一心想著要報答,要對薛朗好,同時因為自己身處黑暗,想要握住那一束光和溫暖,于是自私的把少年拉入了這方漩渦泥潭。
不是沒有考慮過潛在的危險,他卻一直下意識覺得,有自己在旁邊看著,薛朗應(yīng)該不會有事。
可笑的是他竟忘了,他連自己都無法保全,有如何去護(hù)住別人?
現(xiàn)實已經(jīng)徹底打破了他的僥幸,孟塵終于清晰的意識到,離開自己,離開太玄宗,才是對薛朗最好的選擇。
他自己的事自己背,何必拖無辜之人下水?
薛朗死死盯著他,啞著嗓子問:“你什么意思?”
見他沉默不答,薛朗陡然火了,他猛的將自己的手抽回來,咬牙嘶聲道:“你以為你是誰?我是去是留,是生是死,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孟塵似乎被某個字眼刺中了,神情一動想開口,卻被少年憤怒的聲音蓋了過去。他的嗓子本就傷的嚴(yán)重,如今又動了火氣,聽起來字字嘶啞帶血,幾乎有些凄厲尖銳了:“別自以為是的替旁人做什么決定!我早就說了,我和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管不著我!”
“你走!”燭火映照下,少年眼底一片通紅,“我不想看見你!”
——
起風(fēng)了,天邊隱隱有悶雷響起。
孟塵這一晚睡的很不安穩(wěn)。
應(yīng)該說,自重生以來,他甚少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一旦睡著,夢里便都是魑魅魍魎,獰笑著將他扯入泥潭,幫他一遍一遍回憶黑暗不堪的過去。
這一次卻有些不同。
他夢見了前世的薛朗。
照理說,前世他和薛朗交集不深,也無甚什么愉悅的回憶,可在夢中,他卻成了一個旁觀者,以一個奇異的視角,看到了一些他前世不曾看到的畫面。
他看見自己拿著兩個錦囊送給裴玉澤和殷遲,那二人接過來一看,一邊笑一邊調(diào)侃:“你怎的還會繡這個?”
前世的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認(rèn)真的解釋:“錦囊是柳師妹送我的,說這在民間也叫‘福袋’,繡上佩戴者的名字,可保福澤安康。你們的名字是我繡的,袋子里盛了一些安神之類的香草,沒什么大用處,但可助安眠。”
彼時他們師兄弟四人方被師尊考校完功課,薛朗也在一邊的石凳上坐著,聞言臉露不屑,似乎覺得大男人繡花是一件很好笑的事。孟塵看著少年的白眼,猶豫了一瞬,卻還是拿出了第三個錦囊遞過去:“小師弟,這是給你的?!?/p>
雖然相處的不融洽,但師兄弟的情分在那里,孟塵還是沒落下他的。
薛朗斜斜睨了他一眼,伸手接過那錦囊,隨意瞟了一眼,接著抬手一拋,將那錦囊遠(yuǎn)遠(yuǎn)的扔了。
這一舉動實在太過分,殷遲氣的沖上去就要揍他,他雖攔下了殷遲,臉色卻也變冷了,沒再和薛朗說什么,轉(zhuǎn)身走了。
上輩子的他覺得沒必要拿一顆真心去給別人糟蹋,后來再送些小物件,便再沒準(zhǔn)備過薛朗的??山裆拿蠅m卻在夢里,看見了他不曾了解的一面。
只見在他和裴殷二人離開后,那少年立刻從石凳上蹦起來,奔向錦囊掉落的地方。好巧不巧,那里種著一片鐵荊棘,堅硬的枝葉上生著密密的刺,少年卻不甚在意的用手撥開荊棘叢去找,足足尋了小半個時辰,才將那掉落的錦囊拾了回來。
少年的手已經(jīng)被刺的傷痕累累,他卻像感覺不到疼一般,小心翼翼的捏著錦囊一角,不讓手上的血跡沾到布料上,久久看著上面繡著的“薛朗”二字,舒展開向來陰沉的眉目,開心的笑了。
孟塵在一旁看著少年的笑容,只覺得心臟處傳來陣陣密密的疼,眼眶一時有些酸痛。
夢里后來,他還看到了很多。
他看見薛朗每每在對他口出惡言后,轉(zhuǎn)身露出的懊惱難過;看見夜深人靜后,薛朗墊著腳悄悄跑到他門外,放下一盆不知名的小花;看見薛朗一個人坐在屋子里讀書,透過窗看見他和裴玉澤或是殷遲談笑著經(jīng)過,眼珠眨也不眨的盯上半晌,然后伸手揉揉眼睛,掩住了臉上劃過的一道寂寞。
他看見了很多很多,最后是一個雨夜,少年拿著長劍,冒著大雨,發(fā)瘋一般在山道上狂奔。
孟塵已經(jīng)認(rèn)出了這是何情何景,忍不住脫口喝:“別去!”
少年聽不見。他目光焦灼,如雨夜中的一只雄鷹,義無反顧的發(fā)狠往前沖,下一刻卻被一道看不見的屏障重重打了回去,狼狽的摔落的幾十道臺階。
那是大乘境的屏障,是尋常修士絕無可能跨越的天塹鴻溝。
少年卻像感受不到那可怕的威力,一骨碌從臺階上爬起,他的黑發(fā)被大雨浸濕,散亂的貼在面頰上,一雙眼卻像黑暗中憤怒燃燒的火光,亮的幾乎要灼傷人的眼睛。他拔腿繼續(xù)往前沖,手中長劍狠狠劈上去,試圖將這結(jié)界劈出一條裂縫。
可根本無濟(jì)于事。結(jié)界完好無損,強(qiáng)大的力量反沖回少年體內(nèi),他張嘴吐出一口鮮血,持劍的手臂發(fā)出了可怕的骨碎聲。
他無動于衷,雙手持劍一次又一次的劈上去,直到“鏗”的一聲,劍身碎裂,少年彎腰,再度吐出一大口血,膝蓋重重的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薛朗……你回去!”夢里夢外,孟塵嘶啞絕望的聲音重復(fù)在一起,“你給我回去——”
薛朗聽不見,或是聽見了也沒有理會。他抹了把嘴角的血,拋開斷劍,赤手空拳的砸在了那道結(jié)界上。
——
孟塵睜開眼,空茫的目光望著黑暗中的虛空,眼角有一道未干的淚痕。
“隆隆——”
暗夜中一道白光閃過,片刻后,門外的芭蕉叢上傳來劈里啪啦的聲音。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