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敬遠點點頭,撫了撫兒子毛茸茸的腦袋。
哪怕是童淮最淘氣愛闖禍的時候,他都舍不得大聲斥責(zé),何況現(xiàn)在。他思考了很多,遲疑著低聲問:“崽崽,是不是因為……因為爸爸總是不在你身邊?”
童淮一愣,趕緊搖頭,認真地反駁:“不是,爸爸,我喜歡薛庭,不是因為你,也不是因為別人?!?/p>
他想了想,在童敬遠柔和的目光里,鼓起勇氣:“或許沒有遇到他的話,我可能會喜歡上某個女孩子,那份喜歡跟這份喜歡是一樣的……我沒有淘氣,也不是獵奇。爸爸,我只是喜歡上了一個性別和我一樣的人?!?/p>
我只是喜歡上了一個性別和我一樣的人。
聽到這句話,童敬遠反而松了口氣。
其實他心里早有預(yù)感,像一根繃緊的弦,看他是簡單粗暴地直接剪斷,還是讓這根弦徐徐放松。
少年人的喜歡是藏不住的,青澀又直白,總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其實一個抬眸,就已昭然若揭。
從聽到那通電話起,他就按耐住了自己,無意識地翻閱了不少同性戀心理研究書和報告,咨詢學(xué)心理學(xué)的朋友。
他也認識一些這方面的朋友,知道這不是病,只是另一種選擇。
但當(dāng)唯一的兒子有這樣的選擇,他一時還是難以接受。
可是難以接受又如何?
他要棒打鴛鴦,讓心愛的兒子痛哭、甚至恨上他這個父親嗎?
不接受的理由又是什么,僅僅是自作主張的認為該走所謂的正確道路嗎?
如果在超市門口,突然見到他的那一刻,意識到暴露時,童淮和薛庭的第一反應(yīng)是立刻分開、撇清關(guān)系,或者他們有任何一點的動搖與退讓,他或許還有理由阻止。
童敬遠忍不住回想起很多年前,小小的童淮用笑得彎彎的大眼睛仰望著他,眼底倒映出他的影子,稚嫩地叫出第一聲爸爸,在他與妻子的護持下跨出人生里的第一步。
他可以護著他平平安安長大,往前往后的生活都不會有憂慮。
但他控制不了童淮的情感與精神。
這是他的孩子,但不是他的所有物。
童敬遠又深深嘆了口氣,揉了揉童淮的頭毛:“嚇壞了吧?你睡個午覺,爸爸去跟薛庭談?wù)??!?/p>
童淮茫然地眨眨眼,乖乖躺到床上,抓著他的袖子,仰頭看著他:“爸爸,薛庭很好很好,我才喜歡他的,你不要兇他?!?/p>
童敬遠無奈:“爸爸什么時候兇過人?”
童淮其實完全沒有睡意,嘀嘀咕咕地給童敬遠說薛庭有多好,說他們相處的點滴,努力給薛庭刷印象分,還展示了下薛庭給他的那枚戒指。
童敬遠稍稍一怔,撚著那枚戒指沉吟了許久。
如果說他原本還抱著幾分懷疑,擔(dān)心這傻小孩兒會被騙被欺負的話,看到這枚戒指,那絲懷疑也消得差不多了。
薛庭真的是認真的。
父子倆很久沒有一起說話談心過了,童敬遠也不急著下去,偶爾應(yīng)一聲,輕輕拍著被子,哄小孩兒似的等童淮睡著。
緊繃的精神放松下來,童淮的眼皮漸漸泛起酸澀,沉沉地蓋下來,意識陷入黑暗前,模模糊糊說了聲:“對不起,爸爸。”
童敬遠沖他搖頭,見他呼吸緩和地闔上眼,輕手輕腳離開,回到樓下。
薛庭坐在沙發(fā)上沒離開,聽到動靜,抬頭問:“沒哭吧?”
童敬遠神色復(fù)雜地盯著他,搖搖頭:“沒哭。我家小孩兒嬌氣得很,跟他待著會累嗎?”
“不會,”薛庭說,“和童淮待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很開心?!?/p>
是他曾經(jīng)奢求不來的幸福與滿足。
童敬遠哼笑著搖頭:“你們年紀還小,剛在一起時,都會這么覺得,時間長了,總會厭倦。”
薛庭微微揚了揚眉,沒有反駁。
性格、閱歷與觀念不同,就算反駁了,童敬遠也不會相信。
“我留學(xué)的時候,也被同學(xué)拉去參加過LGBT平權(quán)運動,”童敬遠坐下來,看了眼這個快和自己一樣高了的少年,“當(dāng)時沒有想太多,也沒有想過,我的孩子也會成為其中一員。”
薛庭問:“您的看法呢?”
童敬遠沒有回答,反而問:“我相信你現(xiàn)在是很喜歡淮崽,但你的家人呢?”
“爺爺已經(jīng)知道了,至于我的父母……”薛庭的脊背挺得筆直,頓了頓,“他們的態(tài)度與我毫無關(guān)系,也不會造成任何影響。如果您想,我現(xiàn)在就可以告知他們?!?/p>
童敬遠摩挲著手里的青釉杯,一瞬不瞬地緊盯著他,試圖找出一絲撒謊痕跡,但都以失敗告終。
好半晌,他緊繃的肩線稍稍一松,整個人像是被抽離了力氣,朝后靠到沙發(fā)靠背上,捏了捏眉心:“不用了?!?/p>
都還是孩子。
他說:“我給你們五年?!?/p>
薛庭正襟危坐,認真聽著。
“如果五年后你們還能像今天這樣,在事發(fā)突然時握緊彼此的手,我會無條件地支持你們?!蓖催h沉聲道,“但如果我的兒子受到傷害,我不會放過你?!?/p>
在這件事上,他做不了其他,但他可以永遠是童淮的避風(fēng)港。
況且誰能料到以后會如何?
就算童淮選擇跟女孩子在一起,也不見得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刈叩轿磥怼?/p>
何不讓童淮選擇自己喜歡的那個。
薛庭肅容頷首。
劍拔弩張的氣氛一消,兩人圍繞著童淮,沉心靜氣地聊了會兒,童敬遠看看時間,有些疲倦地站起身:“小孩兒差不多要醒了,睜眼見不到人會慌,你去陪陪他吧?!?/p>
童淮養(yǎng)成那樣樂天通透又溫柔的性格是有原因的。
薛庭想著,上樓前忽然道:“童叔叔,你是個好父親?!?/p>
童敬遠苦笑著搖搖頭。
他沒有給足過童淮陪伴,也是童淮心大又心軟,才會一次次包容他這樣糟糕的爸爸。
童淮被童敬遠哄睡著,也沒睡多久,模模糊糊睜開眼,眼簾里映入熟悉的面孔。
他伸手過去,握住薛庭微涼的手指,沙啞著嗓子叫:“婷婷……你們說什么了?”
薛庭撫了撫他睡得亂糟糟的頭毛,嘴角悄然彎了彎:“你爸爸暫時把你交給我了?!?/p>
童淮剛醒,還有點懵,好半晌才唔了聲:“我想跟他說說話?!?/p>
薛庭點頭:“去吧?!?/p>
童淮從床上跳下來,鉆出房間,左右看了看,發(fā)現(xiàn)書房的門開著條縫,小心翼翼湊近,從門縫里看到了童敬遠的背影。
童敬遠背對著他,不知道在干什么,孤零零地坐在那兒,看起來很寂寥。
他屏住呼吸,慢慢推開門,無聲靠近。
童敬遠在翻看他小時候的相冊。
小時候的童淮眼睛很大很圓,笑起來仿佛一彎新月,短手短腳、玉雪團團的,柔軟得像一團云絮,嬌氣得讓人發(fā)愁該怎么把他養(yǎng)大,總得小心呵護著,免得他受傷。
但他好像也沒那么嬌氣,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亻L大成人了,像一顆溫暖耀眼的小太陽。
察覺到身后輕微的動靜,童敬遠沒有放下相冊,頭也沒回:“餓了沒?等下帶你們出去吃飯?!?/p>
童淮敏感地察覺到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大人有時比小孩兒倔強,不肯示弱還愛逞強。
童淮揉了揉微紅的眼眶,湊過去抱住老童的脖子,小聲叫:“老爸?!?/p>
“嗯?!?/p>
“你是最好的爸爸?!?/p>
“……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