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后面這句話,童淮鼻尖一酸,眼眶有點熱。
桌上的空盤被隨后的工作人員收了下去,蛋糕擺上桌,插了蠟燭點火,大伙回過神,拍著手唱起生日歌。
童淮趁著其他人不注意,悄悄擦了擦眼角。
隱約的,他察覺到薛庭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動作。
他有點緊張,害怕薛庭多問,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半晌,薛庭平靜地撇開視線,什么都沒問。
唱完生日歌,趙茍催著童淮許愿。
童淮閉上眼,也不管有用沒用,劈里啪啦就許了好幾個愿望。
希望明年童敬遠能陪他過生日。
希望薛庭能盡快找回他對象。
希望在座各位都能做想做的事,或者考上心儀的學校。
雨露均沾都照顧到了,童淮睜眼,吹滅蠟燭,笑瞇瞇地切蛋糕給大家。
蛋糕做得很精致,明顯是私人訂制,上面的雕花小人都是精心雕出來的,奶油不膩,入口即化,比尋常蛋糕店買來的好吃好幾倍。
眾人老老實實吃蛋糕,不玩扔蛋糕抹奶油那一套,邋遢糟心又浪費,大家都是精致人兒。
吃到一半,趙茍想起什么似的,跑去打開燈,掏出手機,招呼著合照。
童淮是壽星,頭上戴上紙王冠,被簇擁在中間,左邊摟著懶噠噠沒什么表情的薛庭,右邊摟著飛快找角度裝酷的俞問,哢嚓拍了好幾張。
趙茍感嘆一聲真上相,傳到微博和朋友圈。
吃完甜的,還有辣的火鍋可以吃,正好中和中和。
眾人也紛紛掏出準備好的禮物,新出的游戲機、隱藏款盲盒、精致的小胸針、CD唱片,童淮收得開心,然后用手肘杵了下無動于衷的薛庭,狐疑地問:“你不會真給我準備了套五三吧?”
薛庭撈了片牛肉,慢條斯理地嚼著:“你說呢?!?/p>
“……”
害怕。
吃得差不多了,就開始專注喝酒。童淮在密室逃脫里是渣男,被敏紅集火攻擊,在桌上是主角,又被所有人歡樂灌酒。
在這種氣氛下,不喝酒的也忍不住喝了幾杯,不一會兒就全醉了。
童淮也醉了。
平時那么鬧騰的人,醉了倒挺安靜,雙手放在膝蓋上,乖乖坐得筆直,傻愣愣地睜著眼,別人逗他就打個小小的醉嗝,然后抿著淡紅潤澤的唇,用雙水汪汪的人盯著人,眼神干干凈凈,清澈得一眼可以望到底。
看得人罪惡感都要冒出來了。
偏偏又越看越讓人想欺負。
薛庭慢慢喝完奶茶,見其他人禁不住還想灌他,良心發(fā)現(xiàn),起身擋了。
滿桌人都以為他不會喝酒,哪知道啤混白的,兩杯下肚,他還面不改色,一點兒醉意也沒。
趙茍遲鈍地反應(yīng)過來,同情地看了眼醉得傻乎乎的小童同學。
跟朵小白花兒似的,還替人擋酒。
你旁邊那個明明是個扮豬吃老虎的??!
最開始起哄的俞問也被灌醉了。
校霸在學校里沒人敢惹,同坐一桌了,大伙兒才發(fā)現(xiàn)他意外的好相處,反正比貌似溫和實則冷冷清清的學神好惹,大伙兒灌趴了童淮,不敢灌薛庭,盡往他身上招呼。
俞問迷茫地睜著眼,明明童淮就坐他隔壁,還胡亂伸手在半空中亂抓:“淮崽呢,我?guī)丶伊?,天該黑了。?/p>
他聲音含糊不清的,只有薛庭聽到了。
帶童淮回家?
這倆人的關(guān)系似乎比他想象的親近得多。
薛庭頓了頓,轉(zhuǎn)過頭,眸光有點暗:“天已經(jīng)黑了?!?/p>
俞問愣了下:“那可不成?!?/p>
“為什么?”
俞問:“童淮怕黑。”
乍然聽到自己的名字,乖乖仔一樣坐了好久的童淮不高興了:“我不怕了?!?/p>
俞問搔搔頭,似乎在回憶,半晌,哦了聲:“好像是不怕了?!?/p>
然后就放心地趴桌上醉倒了。
沒來由的,薛庭心里被什么又細又尖的東西扎了下。
隨之泛上點細細密密的、說不清是什么的情緒。
童淮以前為什么會怕黑?
因為家里沒人?
心里那點若有若無的不快在持續(xù)膨脹,薛庭閉了閉眼,猜測得到一切緣由。
童淮長大了,過了理直氣壯怕黑的年齡,所以不怕了。
桌上其他人也差不多都醉了,哼哼唧唧地說起醉話。
“嗚嗚,我作文寫跑題了,完了,星哥要對我失望了……”
“我媽說月考考不好就沒收我游戲機……”
“操,這個大喜的日子就別說考試了好吧,想想就頭疼?!?/p>
“什么大喜的日子啊,咱童哥是過生日又不是嫁人?!?/p>
“國慶的作業(yè)好多啊嗚嗚嗚嗚……”
“你哭什么!作業(yè)有什么稀奇的,我才該哭,我今早在考場看到我喜歡的女生給別的男生送早餐,我失戀了?。。 ?/p>
“你這算什么,我喜歡的姑娘為了躲我,跟我說她喜歡姑娘,我都想籌錢去做變性手術(shù)了?!?/p>
桌上醉態(tài)千奇百怪,有幾個醉倒的睡得挺香,剩下的全在亂嚎。
這是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交朋友就交朋友,想談戀愛就戀愛的年紀,一切感情純粹,少有雜質(zhì),沒有大人世界的虛偽,也沒有刻意的逢迎。
一群人里,還清醒著的只有薛庭、呂子然和林談雅,呂子然和林談雅無奈地對視一眼:“這群醉鬼?!?/p>
呂子然是班長,習慣對所有同學負責,站起身:“小雅,你在這里看著他們,我和薛庭先把男生送下去打車吧。”
薛庭沒什么意見,嗯了聲,跟著呂子然一個個把人架下去。
都是同學,也沒徹底醉倒,問到住址送回家也不難。
搬完除童淮外的其他男生,剩下幾個女生由林談雅和呂子然各自送回去。
薛庭扶起還在那乖乖坐著的童淮,后者正一口一口慢吞吞地喝著他離開前隨手塞過去的奶茶:“這個我送回去。”
“那童淮就麻煩你了,到家記得報一下平安。”呂子然笑了笑,點點頭,帶著人先走一步。
童淮沒背書包,幸好禮物都不大,薛庭把東西全部收進自己包里,帶著童淮出了商場。
已經(jīng)九點過了,夜幕流水般傾覆了天空,在城市里仰望天空,只能看到高聳的高樓大廈與縹緲的云層,望不到星星。
這一帶繁華如水,此時正是巔峰時段,熙熙攘攘,車水馬龍,霓虹燈照耀著整座城市,被碾碎在地上的微光依稀倒映出熱鬧喧囂。
看到那么多人,童淮條件反射地往薛庭身邊靠了靠,茫然地抓住了他的袖子,眼眶被風吹得微紅:“抓緊點?!?/p>
“嗯?”薛庭沒聽清,靠近他,“什么?”
童淮是真醉了,神智不太清醒,嘟嘟囔囔:“抓緊點,別弄丟我?!?/p>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薛庭垂下眸光,片刻,微涼的手指在他臉頰上戳了下,依言將他往懷里收了收:“好,不會弄丟的?!?/p>
“你還沒祝我生日快樂,”童淮說了下句忘上句,又不滿地咕噥,“唱生日歌時你劃水了,當我沒注意到啊?!?/p>
醉得自己叫什么都忘了,這個倒記得清楚。
薛庭覺得好笑。
男生垂下眸光,望了會兒懷里臉紅紅的小孩兒,嘴唇動了動。
這個年紀的少年多多少少都有個通病——越是簡單直白的承載祝福與情誼的話,就越是不好意思說出口。
好像只要一張口,固守的驕傲就會原地潰散,灰飛煙滅。
而且還是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
好在童淮也沒揪著不放。
醉后的童淮沒那么話癆了,對外界也沒什么興趣,抿緊了唇角,一手抓著薛庭的衣領(lǐng),卷翹的長睫也低垂下來,是一個充滿自我防備、與他平時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完全相反的姿態(tài)。
薛庭突然明白許星洲為什么說他和童淮很像了。
他打了輛出租車,回望臻區(qū)。
童淮老老實實坐了一路,快到街口時,忽然捂著嘴,皺眉戳戳薛庭:“快停下來,想吐?!?/p>
司機一聽那還得了,趕緊停下車。童淮連蹦帶跳下了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沒找到垃圾桶,哭喪著臉:“不吐了。”
薛庭:“……”
那你還挺有公德心。
童淮也確實不想吐了,但車走了,他卻不想走了。
他蹲在地上,委屈得要死,今天走了太多路,腳疼:“不想走路。”
薛庭就站在他身邊,在來來往往的注視里,淡定地按了按他頭頂翹起的一縷卷發(fā):“那你怎么回去?”
“你背我吧。”童淮仰起臉,像個小孩兒一樣討好的笑,伸出雙手,像是早就準備好了這個說辭,眼睛亮亮的。
薛庭和他對視片刻,蹙起眉,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一件很不妙的事。
……撒嬌的童淮,很難拒絕。
像一罐子五顏六色的漂亮糖果,撒著歡滾出來,散發(fā)著甜香,積極地邀請人嘗一嘗。
誰能拒絕呢。
意識到這一點,薛庭臉上的表情一點點消失,有點微妙的不爽。他傾身和眼巴巴的童淮對視片刻,冷著臉把他拔起來,放下書包給他背上,然后背對著他彎下腰。
童淮立刻順桿爬到他背上,雙腳離地,享受地瞇起眼。
臨嵐市已經(jīng)開始降溫,夜晚沒那么燥熱,涼涼的風吹在額頭上很舒服,他頭一點一點的,幾乎就要沉沉睡去。
就在薛庭以為他已經(jīng)睡著的時候,童淮忽然輕聲開口:“我以前很討厭語文?!?/p>
他醉酒后說話有些含糊不清,語調(diào)綿綿的,像棉花糖,又輕又軟。
討厭什么?俞問,還是語文?
薛庭側(cè)了側(cè)耳,揚了揚眉。
他個人比較傾向前面那個。
“小學時候,”童淮睜開眼,喃喃道,“老師總讓我們寫一篇命題作文?!?/p>
“嗯?”
“叫我的媽媽?!?/p>
他每次都留了一卷空白,被嚴肅的語文老師點起來,質(zhì)問他為什么沒有好好完成作業(yè)。
他從不解釋,強著脖子站在座位上一聲不吭。
那時候童敬遠還沒把他接回去,從他爺爺奶奶那兒知道這件事,沉默了很久,來看童淮時眼眶微紅。
爺爺奶奶心疼童淮,勸童敬遠給童淮找個新媽媽,免得小孩在學校一直受委屈——小孩子最是純白無瑕,也最懂一臉天真地傷人,總有那么幾個,會在聽說閑言碎語后,跑到童淮面前嘻嘻哈哈地調(diào)笑。
童淮就經(jīng)常和他們打架。
童敬遠聽完,認認真真地和年齡尚小的兒子談了話,問他想不想要個新媽媽。
父子倆很有默契。
他們都是念舊長情的人,一個不想要新妻子,一個不想要新媽媽,寧愿固執(zhí)地守著別墅后面那座不再有女主人的花園,還有經(jīng)年陳舊的家庭錄像帶。
童淮還模模糊糊記得,那天童敬遠抱著他,對爺爺奶奶說:“崽崽的媽媽是我花光運氣才遇到的,這輩子也就這么一次,沒有第二次了?!?/p>
薛庭的腳步一停,先前在火鍋店聽到俞問的醉語時的那種細細密密、讓人喘不過氣的情緒又壓到了心口,酸酸軟軟。
他的聲音柔和下來:“不會再有人讓你寫那篇命題作文了。”
“嗯?!?/p>
大概是在桌上聽其他人抱怨時提到了作文,童淮才突然想到這么一樁陳年舊事。
他闔上泛酸的眼皮,整個人像飄在一片海里,隨著波浪起起伏伏,不知不覺間,意識慢慢下沉,陷入沉睡。
下車的地方離童淮家不遠,薛庭走到他家樓下,想叫童淮,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睡著了。
就這么把童淮一個人放在家里,好像不太安全。
新聞報道上,每年因為醉酒的嘔吐物窒息死的人不在少數(shù)。
薛庭沉思片刻,望了眼遠處的公交車站。最后一班車正在候人,但往后的有截路最近在修,不太平穩(wěn),顛簸得厲害。
他抿了抿唇,收回目光,動作很輕柔地將童淮往上托了托,背著童淮,繼續(xù)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安靜的路燈熏亮著夜,燈光拖長了他們的影子,再一盞接一盞,延展至望不到盡頭的模糊邊界。
他忽然想起童淮的那句抱怨。
周遭沒有人,越往里走越僻靜。
背后的人也已經(jīng)睡著了,呼吸清淺地蹭過他的頸邊。
薛庭低斂雙睫,聲音很輕:“生日快樂,崽崽?!?/p>
夢中的童淮覺得自己趴在一片羽毛上。
風很溫柔,背著他的人也很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