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斜倚紅樓
雁字成行,漸飛漸還。正是艷光最好,江南錦繡,美人如春。
揚州府里卻人人都知道,當(dāng)今天子不好女色,進獻的美人都被退了回來,那個錢鹽課還因此被斥責(zé)了一頓,大有苛責(zé)之意。
整個府邸上下人人訥訥不敢言,干萬帝一人拂袖而去回了內(nèi)院,遠(yuǎn)遠(yuǎn)的在游廊上便看見明德坐在長椅上,孤單而荏弱。
干萬帝走近兩步,突而他一抬頭看過來,便霍然起身,雛鳥歸巢一般撲過來,滿臉的期待欣喜。干萬帝幾乎被超出想像的待遇震愕了一下,接著回過神來,笑著揉了揉他額前細(xì)碎的頭發(fā):“難道是想我了?”
明德抬起臉,期待的小聲催促:“出去玩……夜市……”
張闊賠笑跟在后邊,一臉的為難:“都怪奴才,都是奴才的不是。方才小公子說悶了,老奴便提起今晚放花燈夜市,小公子便一直鬧著等皇上來帶他去……”
干萬帝原本晚上是有安排的,但是一看明德理所當(dāng)然的信任而期待的看著自己,便又心軟了:“也罷,帶他去吧?!?/p>
“那皇上……”
“說到底也是為了他才南下,怎么好意思的委屈了他。你悄悄的去準(zhǔn)備兩套衣服,就按咱們當(dāng)年元宵節(jié)那晚上一樣走?!?/p>
那一年元宵節(jié)的夜市花燈,也是干萬帝帶著明德微服出行。那時他們之間還有一點溫情在,雖然各自心里都知道那樣的溫馨是假的,很快就會圖窮匕見,但是至少曾經(jīng)快樂過。
一起吃了東西,做了衣服,逛了燈會,猜了謎語。
那時明德還是清醒的,出了綢緞莊便帶著笑問:“皇上,臣哪里尖酸刻薄了?”
李驥也曾反問:“尖嘴猴腮算計相,哪里不尖酸刻?。俊?/p>
“非也非也,”明德掩口笑道,“臣身上三千六百五十個毛孔,無一不發(fā)出浩然正直之氣,讓人一見便心生敬仰……”
“如今你倒是真的嬌憨正直了,”干萬帝忍不住低頭去捏捏明德的臉,“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世事都要別人來為你操心……”
明德只呆呆的看著他,感覺到自己的臉被捏了,便不滿的哼了一聲,但是卻沒有轉(zhuǎn)開。
干萬帝噗嗤一笑,“人人都說你癡癡呆呆的不能伴駕,我看你還就是個樣子最好,……那些事有我操心,你最好什么都別知道……”
他低頭去輕輕的親明德,炙熱的唇舌,從額角溫柔的纏綿而下,仿佛一對癡心相愛的戀人。
相似的花燈夜市,相似的錦繡年華,就好像時間首尾相疊,中間一切折磨過往都消失再也不見。
“我要吃丸子!”明德興奮得拉著干萬帝在街上走,幾乎要小跑起來,“在那里,那里!哎呀,你們都不會快走!”
干萬帝順從而縱容的跟著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擠來擠去,張闊只夠得上一溜小跑,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的呼道:“哎呀小……小公子,奴才實在是走不動了……公子您慢點兒,奴才還想留著條老命伺候您吶……”
明德看他一眼,竟然笑嘻嘻的回了一句嘴:“我不要你伺候,你笨?!?/p>
就仿佛一道閃電從腦子里劈下來,句話的思路之清楚、口齒之清晰,竟然一點不像一個癡傻已久的病人。張闊愕然半晌,陪著笑問:“公子您說,奴才……奴才怎么個笨法了?”
明德又咬著指尖想了一會兒,含含混混的說:“我要打你三十廷杖……嗯嗯……三十廷杖……”
干萬帝幾乎當(dāng)場就要撲過去抓著他拼命的搖晃:你還記得些是不是?你還記得三十廷杖,還記得城郊行宮,還記得以前的細(xì)碎的點點滴滴,是不是?那你還記得以前的我么?你還記得我就是那個你曾經(jīng)恨過的李驥么?
有時候他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想要明德恢復(fù)神智。他安然的陪伴著一個渾渾噩噩的明德度過人生剩下的光陰,卻也執(zhí)著的想知道,明德依賴和信任的是個能給他吃帶他玩的他,還是那個以前曾經(jīng)傷害過、痛恨過,如今可以獲得諒解了的他。
他很想把明德?lián)u晃清醒然后好好的問出一個答案,卻也在害怕著,生怕個答案會成為一把刀,把他們之間最后的溫情都絞纏得支離破碎,再無往復(fù)。
干萬帝的手拉著明德,大概是用力過大了,明德回過頭,在花燈和人流中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干萬帝強迫自己笑起來,摸摸他:“……沒什么,你記得些,很好?!?/p>
明德便又開心的回過頭去,在小吃店鋪里徑自找了張桌椅坐下了,活潑潑的等著小二上來奉茶。那一桌剛有客人離開,還不是很干凈的桌面,張闊剛要掏出絹子來擦,干萬帝就滿不在乎的坐了下去,把明德的手隔著桌子緊緊拉住,好像就怕他亂跑跑沒了一般。
卓玉走在夜市的大街上,看著周遭川流不息的行人和各色叫賣的新鮮吃食,卻提不起半點興致來。
要是以往按他的脾氣,就算臉上不會表現(xiàn)出來,內(nèi)心也會十分輕快愉悅的;但是如今個情景,卻教人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都使不出來,倒是活活的憋在了自己心里慪得要吐血。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為身后一個如影隨形的巨大陰影。
路九辰。
他走到哪里,路九辰就跟到哪里;他舊傷復(fù)發(fā),路九辰平靜的端著藥坐在一邊;他想回西宛,路九辰溜著馬擋在前邊;他逛青樓妓院,路九辰見怪不怪的步步緊跟;他歇斯底里,路九辰萬分冷靜的當(dāng)沒聽見。
卓玉當(dāng)年還在師門中的時候,三個弟子中數(shù)他最孤僻。后來出師下山也是一個人獨來獨往,雖然身邊有心腹有屬下,但是親密到甩都甩不脫的人一個都沒有。他沒有朋友,沒有家人,沒有妻子兒女,甚至連個一起喝酒的人都未必找得到。
他也都習(xí)慣了,干什么事都很自由,除了權(quán)力地位之外一切都無牽無掛。誰知道有一天他拋下了權(quán)力和武功真正可以云游出外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身邊有個人步步緊跟著,時不時的就會用一個平淡不起波瀾的聲音提醒他:
“該喝藥了?!?/p>
“要療傷了?!?/p>
“別吃那個?!?/p>
“少喝點酒?!?/p>
“不準(zhǔn)回西宛。”
“晚上早點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