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走了!您可以外放出京了!皇后娘娘說了,讓您去一個江南溫暖的地方,風調(diào)雨順的,置一些家產(chǎn),買幾畝田地,江南可是個肥美富饒的好地方呢……”
明德闔上眼,慢慢的唇角浮現(xiàn)出一點笑意,那笑容越來越大,好像他看見了什么美好、溫暖而幸福的東西一樣。
阿醉慢慢的給他形容:“每年春天錢塘潮,那個潮水就像是大海一樣,浩浩蕩蕩的奔過來……您吃過江南的鱸魚么?特別鮮香肥美,要二十文一斤呢。那邊人都喜歡吃甜的,正好您也喜歡,西湖蘇堤踏青的時候,可多小姐太太們?nèi)ツ?,花團錦簇的……”
干萬帝在早朝的時候接到了張闊的密報,明德公子醒了,喝藥了,很主動的就喝了,一點也沒有要人催。
半個時辰后張闊又來了,低聲說那小貴人喝了粥,要吃酸梅湯,給他沖了玫瑰露,也吃下去了……
群臣發(fā)現(xiàn)干萬帝的心情特別好,一掃前陣子的陰霾,甚至還夸獎了太子幾句。夏征趁機請皇上下旨給太子定下大婚的時機,就定在了西宛使臣來拜見那個日子的半個月后。與此同時也正式頒發(fā)了聘夏家二女兒夏如冰為太子妃的旨意,普天大赦,用以祈福。
臨下早朝的時候張闊又來了,笑著跟干萬帝低聲說:“明德公子跟清河公主殿下說話呢,皇上去探望嗎?”
他原本以為按干萬帝的脾氣,明德一醒來他是第一個要趕過去的。誰知道干萬帝的笑意慢慢的隱去了,半晌道:“算了,朕不過去了?!?/p>
張闊滿腹疑慮:“皇上這是……”
干萬帝嘆了口氣,從巨大寬闊、富麗而冰冷的龍椅上站起身來,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正泰殿巍峨的大門,迎面而來的,就是宮城在朝陽中連綿不絕、起伏千里的淡藍色的影子了。
“省得他見了我,反而害怕……”
張闊看著干萬帝的背影,正當春秋鼎盛之時的帝王,面對著紫禁城內(nèi)的清晨,頭發(fā)在風中剎那間飄揚了起來。
大概是胡太醫(yī)的祖?zhèn)髅胤秸娴墓苡?,也可能是上官明德突然轉(zhuǎn)性了,乖乖聽話吃藥起來。畢竟是年輕人底子厚,到了桃花開謝的時候,他已經(jīng)可以自己下地走動了。
明德畢竟有點怕干萬帝,總是趁張闊他們不在的時候偷偷問阿醉:“太子怎么樣了?皇后的禁足令解開了沒有?”
哪里有這么好就一切都萬事大吉呢,然而阿醉總是強撐著微笑著告訴他:“太子一切都好,皇后也好,太后還專門去看了他們母子倆呢?!?/p>
明德嘆了口氣說:“可惜沒見著李驥,不然可以問他能不能去東宮探望探望。不然要是私自出去被發(fā)現(xiàn)了,那江南的事可就又玄乎了。阿醉你說我可能去江南的什么地方呢?我很想去杭州……”
杭州溫婉,青青河畔,楊柳垂髫,鶯歌燕語十里香。蘇杭女子嬌聲淅瀝,明?;屎蟊闶浅錾砗贾菸骱?,可惜香消玉損千里之外。
阿醉背地里為太子的事不知道心焦上火了多少回,一日清晨宮女給梳頭,突而驚呼一聲道:“清河公主殿下,您有白發(fā)了……”
阿醉往銅鏡里一看,十九二十的少女,卻是一根白發(fā)在鬢邊,格外的刺眼。
她呆呆的坐在那里思量了一會兒,想起東宮里如雪如霜,怔怔的差點掉下淚來。又一想明德要去了江南,這宮里連個說得上話的人都沒有,萬一干萬帝突而興起了要廢皇后怎么辦呢?萬一太子又惹怒了他父皇可怎么辦呢?皇后說她若是不愿當貴妃便可出宮嫁人,但是她真的嫁的掉嗎?……
事實上,在明德病重的這段時間里皇帝并沒有太過挑剔東宮。然而最近太子做了一件事,讓皇帝大為光火。
原因是太后近日咳嗽不斷,身體一直不好,太子和太后素來祖孫情深,便找了人在東宮設立香壇為太后祈福。阿醉勸過幾次這樣留人話柄,但是太子素來就信這個神神叨叨的,于是幾次勸了都沒聽,仍然讓人念經(jīng)祈禱,天天搞得烏煙瘴氣。
就在幾天前,丁貴妃娘家丁氏一族突而上奏,說太子在東宮命人造“巫蠱之術”,不知意欲何為。皇上登時大怒,命人徹夜檢查東宮,果然從香壇下翻出來一個寫著干萬帝生辰八字的巫蠱娃娃。
這下可頓時翻了天。巫蠱娃娃上寫著干萬帝的生辰八字,這是什么意思?——這是弒父!
太子大呼冤枉,可是干萬帝惱火之極,已經(jīng)命人把東宮違禁,太子禁足了。
連阿醉都不相信太子會做出這種事,干萬帝想必更不會相信。他所有的所作所為,都不過是借機廢太子而已。
太后是東陽王而非干萬帝生母,干萬帝的母妃在他封太子之后不久就被人下毒害死了。這么多年來干萬帝一直對太后不冷不熱,也就太子那個傻帽還看不出來,天天跟太后祖孫天倫你儂我儂的。這一下對干萬帝來說真是再好也不過的機會了,太子妄圖弒父,皇后教導不嚴,兩個都可以廢掉;要是運氣好,把太后整治好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皇后倒臺了誰上去?后宮里妃嬪原本就不多,丁昭容娘家背景又硬,自己又年輕得寵。她這樣一個年紀最適合生育,要是生個一男半女,可不就上去了嗎?
這個春冬,真是風刀霜劍嚴相逼啊……阿醉盯著銅鏡里那根刺眼的白發(fā),手指在桌面邊上緊緊的按著,用力到小小的木刺都深深扎進了肉里。
這些事明德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太子挨了罵,不過太子天天挨罵的,他也沒放在心上。
這一日天氣不錯,他喝了藥悶得慌,自己一個人出了清幀殿的大門,一路往御花園那邊走。這個時間干萬帝都在御書房那里,后宮不會有什么人出來走動,即使有人也不會亂問什么,他一路順著宮渠到了南門口,忽而見花叢中裙裾一閃,接著便有女子的低聲笑語傳來。
明德面無表情的返身繞開,卻突而聽見一個人說:“……皇后……”
那人的聲音有點熟悉,仔細一想,是那天在靜安堂里的丁昭容。
明德看周圍沒人,俯身在花叢中靜靜的一站,只聽另一個鵝黃宮裝的寶林笑道:“我看皇后這次可是大難臨頭了呢,可惜姐姐到現(xiàn)在還沒生個一男半女,否則……”
丁昭容忙一手捂住那個寶林的嘴,笑道:“妹妹說的是什么喲,太子逆行,和皇后有什么關系?他又不是皇后肚子里出來的!”
寶林笑道:“就算不是,看皇上對皇后的那個態(tài)度,估計也是遲早就……”
丁昭容神色一動,似是有幾分同意一般。
那個寶林又低聲道:“何況在宮里搞巫蠱之術,又是個弒父的罪名……太子哪有那么大膽子,說不定就是皇后攛掇教唆……”
丁昭容默然不語,那個寶林把頭湊過去,輕輕的道:“姑父的意思還不明顯嗎?他老人家為什么上奏彈劾太子呢,不就是為的姐姐你這個皇后之位嗎……”
丁昭容一把推開她:“快別說啦!”
兩人頓了一會兒,丁昭容自己也耐不住,低聲道:“我看太子這次也危險?;屎笞约憾亲永餂]動靜,倚仗的就是這個太子……若是太子沒了,她倚仗什么呢?聽說皇上已經(jīng)下了密旨給我父親了,若是東宮有任何異動,不聲不響的就……一杯鳩酒……”
花叢里,明德一只手痙攣的捂住自己的嘴,退后了半步。
太子……巫蠱之術……
弒父……
明德簡直記不得自己是怎么退出的御花園,他茫然的站在宮渠邊上,一直到身后一個人一拍,張闊繞到身前,笑嘻嘻的問:“公子怎么站在風口里?還不快來人把衣服披上呢!”
明德突而偏頭望了他一眼,張闊一看那眼神,心里微微一驚,只聽明德聲音嘶啞的問:“李驥人呢?”
“皇、皇上?”張闊愣了一下:“公子可是要去見皇上?皇上在御書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