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輕點!這么大的人了,一點都沒個輕重!”
馮令蕙急忙扶住弟弟,讓馮媽端來自己的雞湯,要親手喂他。
“說你昨天吐了三姐送來的湯?我告訴你啊,你要是敢吐我的,我跟你急?!?/p>
馮恪之聞著那股子混雜了藥味的雞湯,扭過臉:“我自己慢慢喝,保證全喝光。不用五姐你喂!”
“剛才不是胳膊都還動不利索嗎?別廢話,又不多,趁熱喝!”
湯勺舀了一勺表面浮著一層油光的泛紅的高湯,已經(jīng)送到了嘴邊。
“張嘴!”
馮恪之只好張嘴,皺眉喝了一口,勉強(qiáng)咽了下去,自己伸手過去。
“我都說了,我沒事了!我自己喝,全喝光,行不?”
馮令蕙這才將雞湯送到他的面前,自己坐了到邊上,一邊盯著他喝,一邊說:“小九,剛才大姐也來了,這會兒去找爹了。聽她的口氣,是要和爹商量你今年往后的去處。具體哪里,大姐也還沒跟我說……”
馮恪之的手一停。
“我跟你說,不管安排你去哪里,你千萬要聽話。爹年紀(jì)也大了,這回已經(jīng)被你氣得夠嗆,你要是再不體諒爹,你自己知道的……”
馮令美也在旁一道勸。
兩人正念叨著弟弟,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阿紅探頭進(jìn)來,說:“老爺讓少爺去一趟書房。”
馮恪之遲疑了下,慢慢地放下了雞湯,從床上下來,套上兩個姐姐替自己拿來的衣服,往書房而去。
老馮看著兒子走了進(jìn)來,朝自己和一旁的長女打過招呼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這幾天雖然沒親眼去看過他的傷勢,但從幾個女兒的嘴里,已是收到不少抱怨自己下手過重的暗示。盯了兒子一會兒,想起當(dāng)年剛得這個兒子時,為他出生大辦三天流水席的熱鬧情景和他小時的模樣,心里一軟,卻仍是板著張臉,說:“年前和你說過的,上海市政府那邊,你不用去了!”話說完,見兒子抬起頭,似乎就要開口,又立刻說:“你大姐夫和大姐,商量著給你在那邊排了個新的事情。不用你回南京!”
馮恪之的視線,立刻轉(zhuǎn)向長姐。
馮令儀讓他坐下。見他不動,也不勉強(qiáng),微笑著說:“小九,你的事,你大姐夫一直也有考慮。前兩天跟我說,你想投軍報國,本是全國青年之表率,當(dāng)大力宣之,以激勵更多的有為青年投身軍旅報效國家。但綜合考慮咱們家的實際情況,你大姐夫也不贊成讓你直接入伍,所以折中提了個建議,把你調(diào)去駐滬憲兵司令部?!?/p>
馮恪之一怔。
“憲兵雖說和你先前所望有所不同,但也是正規(guī)陸軍,且駕于陸軍之上。以你從前在軍校的成績,本足以扛校銜。但為避免無謂的口舌,你姐夫建議暫時授你參謀,先在司令部干段時間,等做出了成績,再予以提拔。你覺得怎么樣?”
憲兵部隊確實如馮令儀所說,屬于陸軍支下的一個分支,但它卻是獨立的,地位也隱隱凌駕于上。除了最高指示,憲兵司令部不受陸軍軍部的指令。
和主作戰(zhàn)之責(zé)的陸軍部隊不同,憲兵的日常職責(zé),主要是執(zhí)行軍事法庭決議,維持軍隊和員警部門的紀(jì)律,監(jiān)督維護(hù)社會治安以及保護(hù)高官、政府機(jī)關(guān)安全等等的事。雖然也號稱戰(zhàn)時可以組織成獨立隊伍參戰(zhàn),但誰也不會真指望他們。從本質(zhì)上說,這支隊伍,更像軍事員警和司法員警。
這就決定了憲兵隊伍的戰(zhàn)斗力根本沒法和正規(guī)軍相比。加上其地位又凌駕于陸軍,所以憲兵部隊很容易惹來陸軍的譏嘲。
以駐滬憲兵司令部為例。去年,下頭有幫人曾和駐滬陸軍的人在假日一同遇于電影院,雙方為爭奪電影票發(fā)生了沖突。憲兵隊在人數(shù)占優(yōu)的情況下,沒兩下就被干趴下了,為爭臉面,開槍傷人。
事情當(dāng)時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輿論嘩然,紛紛指責(zé),憲兵部隊成了過街老鼠,最后上頭直接出面,又將帶頭開槍的送上軍事法庭判決入獄,風(fēng)波才壓了下去。但從此之后,駐滬憲兵司令部的人在上海市民眼里,就成了沒本事又空吃餉糧的花架子,看著威風(fēng),空有其表,更是被陸軍冠以“娘子軍”的稱號,以表蔑視,搞得憲兵團(tuán)的人灰頭土臉。為避羞辱,看見陸軍的人,能躲則躲,免得受嘲。
馮令儀說完,察言觀色,見弟弟一臉的不愿,似乎沒什么興趣,正色說道:“憲兵部隊雖然和正規(guī)軍隊有所不同,但也只是職責(zé)擔(dān)任不同而已。一樣是軍隊,一樣能為國家民族效力?!?/p>
老馮何嘗不知兒子的心愿。但從前,只當(dāng)他是少年熱血,想著壓壓,等過兩年,那股子勁也就過去了。沒想到兒子非但沒有如自己所愿,這兩年還越來越混賬,父子關(guān)系,更是僵成現(xiàn)在這樣。
老馮其實早已動搖,只是一直以來,心氣很是不順,更沒有臺階可下,有點老子和兒子暗中較勁的意思。
“去的話,等傷養(yǎng)好,隨便什么時候都能過去。你姐夫已經(jīng)和楊文昌打過招呼了。”
“你要不去,那就留在南京!”
老馮板著臉,語氣斬釘截鐵。
“我去!”
這話幾乎脫口而出,完全沒有經(jīng)過腦子。
說出這兩個字的那一剎那,在馮恪之的心底里,到底是被壓制已久的愿望終于得以靠近一步的反應(yīng),還是帶了別的什么念頭,或許連他自己,也是說不清楚。
他只知道,上海是一定要去的。
那里不但是他所敬重的八姐夫守衛(wèi)著的被覬覦多年的要沖之地,在他心底的某個隱秘之地,也隱隱夾雜了另一種嶄新的,前所未有的,想起來就猶如將他置于炭火上炙烤般讓他坐立難安的感覺,強(qiáng)烈地吸引著他過去。
只要能去上海就行。
至于去什么地方,至少目前來看,并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