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老說:“前一陣肺上切了個瘤子,還沒好利索?!?/p>
“噢,那少抽煙。”丁漢白丟下這么一句,然后招呼伙計添茶,扭頭看了眼聶維山和尹千陽,“小孩兒們不愛喝茶有咖啡果汁?!?/p>
兩方在寬大的中式沙發(fā)上坐定,丁漢白樂了:“你們四個人對我一個,顯得我沒氣勢?!睒吠昊仡^喊道,“慎語,來一塊兒會會客?!?/p>
角落一隅一直坐著個人,不過只能看見背影,此時那人聞言起身,轉(zhuǎn)過來才看清模樣。尹千陽打量人家,發(fā)現(xiàn)對方身上那件襯衫和丁漢白的一樣,不過穿出來的味道卻大大不同。
“這是我家里人,紀(jì)慎語。”
紀(jì)慎語看著比丁漢白年輕,氣質(zhì)也儒雅斯文很多,他頷首笑笑,然后在對面坐了下來,說:“師哥,你別拿人一把似的,讓人家來找你,就趕快好好說?!?/p>
丁漢白這才放下茶壺,然后從兜里摸出了那件玉觀音,問聶維山:“這是你自己雕的?誰也沒幫忙?”
聶維山說:“嗯,琢磨了好幾天?!?/p>
“你倒挺會琢磨?!倍h白舍不得似的攥了攥,然后往桌上一放,“老爺子,聶烽,你們肯定想弄清楚‘還債’是什么意思,我就先說了吧,還債就是我丁漢白把你們家欠的債清掉?!?/p>
聶烽問:“那你有什么條件?”
丁漢白抓了抓鬢角,說:“市里幾個古玩城都是我開的,你家那幾百萬的債在我眼里就是兩幅畫的錢,但我是做生意的,不是扶貧的,所以我要等價交換?!?/p>
紀(jì)慎語聽到這兒,側(cè)過臉笑了一下。
“我家沒什么值得了幾百萬,連店都盤出去交手術(shù)費(fèi)了?!甭櫪险f。
丁漢白仿佛聽了什么稀罕事兒,耷拉著眼開始笑,笑完抬手一指聶維山:“老爺子,我要你的寶貝孫子?!?/p>
聶維山早已料到,所以仍沉默著沒有什么反應(yīng)。丁漢白繼續(xù)道:“說句不中聽的,你們聶家在行里跟曇花一現(xiàn)似的,聶松橋現(xiàn)完就糟錢去了,您火候不行,聶烽你有藝無德,荒廢這么多年估計也夠嗆了。沒想到小輩兒里倒有塊寶,但這寶是我瞧見的,我得撿著?!?/p>
這話何止不中聽,從直呼聶老親爹姓名來看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尊重人了,可句句都是事實。聶烽白著臉,不確定地問:“你要收小山當(dāng)徒弟?”
“嗯,當(dāng)徒弟?!倍h白看著聶維山,“當(dāng)我徒弟,我教不教你手藝先另說,我指東你不能往西,我氣性上來了你就要站在那兒讓我罵個痛快,病了你端茶倒水伺候我,老了你逢年過節(jié)要先給我磕頭,就算死了你也要披麻戴孝扶著我的棺材串一條街!”
尹千陽猛地站起來:“這是徒弟還是兒子?。 ?/p>
聶維山把尹千陽拽身邊按著,問:“白爺,應(yīng)該不止這些吧?”
丁漢白端起杯子,用茶蓋篦了篦茶面,然后輕輕一吹,說:“這些是最基本的,至于做我的徒弟平時要學(xué)什么、做什么,那就得等你確定主意后再說了?!?/p>
“合著主要內(nèi)容還沒說呢!《憲法》都沒你要求多!”尹千陽覺得聶維山被欺負(fù)了,大人不好開口,于是他就張嘴開炮,開完發(fā)現(xiàn)紀(jì)慎語望著他笑,頓時又有點(diǎn)兒不好意思,改成小聲嘟囔,“平時八點(diǎn)才放學(xué),學(xué)什么做什么?給你講睡前故事???”
聶維山從后面揉了揉尹千陽的頸子,問:“白爺,還有別的要求嗎?”
丁漢白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退學(xué)?!?/p>
聶老和聶烽俱是一愣,聶維山也沒料到對方如此直接,不光是直接,那語氣音調(diào)甚至有些殘忍。偏廳內(nèi)頓時安靜下來,仿佛都在消化這兩個字。
誰知不到五秒鐘,尹千陽激動地問:“你只缺一個徒弟嗎?我覺得我也不錯!”
丁漢白給了他們兩天的時間考慮,臨走時他拍了怕聶維山的肩膀,說:“你爺爺你爸爸這一輩子都挺沒勁的,所以他們沒資格給你拿主意。路是你的路,那主意也要自己拿,我等著你來給我敬茶?!?/p>
聶維山點(diǎn)點(diǎn)頭:“那先把觀音還我。”
“臭小子,”丁漢白把觀音塞聶維山兜里,“你那小男朋友少戴一天又死不了,德性?!?/p>
聶烽已經(jīng)推著聶老出去了,尹千陽還在等聶維山,這時紀(jì)慎語把一盒茶包給他,說:“提神的,下午喝了上課不瞌睡?!?/p>
他頷首道謝,感覺自己都變文雅了。
等人走光,丁漢白說:“兩軍對峙,你還主動送禮,能不能矜貴點(diǎn)兒?。俊奔o(jì)慎語回角落繼續(xù)雕一塊南紅瑪瑙,回道:“托那個小孩兒的福,我樂了半天,這禮我送的高興。”
丁漢白走到旁邊看對方下刀:“那你怎么不送我徒弟?”
紀(jì)慎語笑:“你都說是你徒弟了,那還愁他以后沒茶喝嗎?”
回家后,聶維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三叔三嬸,尹千陽添油加醋地告訴了尹向東和白美仙,兩家大人聚在一起研究,統(tǒng)一認(rèn)為應(yīng)該拒絕。
只有聶老和聶烽沒有表達(dá)意見,因為他們倆會手藝,手藝人和常人的想法不同,他們的心里會手藝就等于有了安家立命的本事。但普通人不太能理解,覺得讀書考大學(xué)才是正道。
大人們跟開辯論會似的,聶維山和尹千陽坐在院門檻上玩手機(jī),一個斗地主,一個下五子棋。手機(jī)都快沒電了,但屋里仍沒討論出結(jié)果。
尹千陽問:“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啊?”
聶維山答:“你猜猜?!?/p>
“我猜是拜師,先不說別的,起碼不用上學(xué)也不用考試。”尹千陽把手機(jī)一收,“就是感覺像當(dāng)牛做馬一樣,可是只對著一個人當(dāng)牛做馬總比背著債四處受罪強(qiáng),而且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出師以后就比他牛逼了!”
聶維山攬住尹千陽的肩膀,聞著尹千陽的頭發(fā):“你覺得當(dāng)牛做馬能值幾百萬?白爺會手藝沒錯,但他現(xiàn)在更是一個生意人,所以他絕不會做虧本買賣。”
尹千陽一驚:“操,他不會是讓你娶他閨女吧?”
“哪跟哪啊,真能琢磨?!甭櫨S山捏捏尹千陽的肩頭,“要是我沒猜錯的話,教我手藝反而不怎么緊要,他是想讓我學(xué)著倒騰古玩。”
屋內(nèi)忽然靜了,聶維山起身大步走了回去,他開門立在燈下,對著一屋子長輩說:“別討論了,我要拜師,以后的路是直是陡,我一樣走?!?/p>
尹千陽跑過來支持:“我陪他走!”
兩天后,聶維山獨(dú)自去了珍珠茶樓,一樓有客人喝茶,他被帶上了三樓。三樓似乎不對外開放,裝潢布置更像是休息的房間,紀(jì)慎語盤腿坐在一處矮榻上吃點(diǎn)心,黑緞鵝黃罩紗的軟墊上被掉滿了渣。
丁漢白坐在對面雕瑪瑙,絮叨道:“你煩了就丟給我,自己吃點(diǎn)心卻不說喂我也嘗嘗?!?/p>
聶維山走近叫人,丁漢白沒抬眼:“隨便坐?!贝櫨S山坐下,他把瑪瑙和刀扔過去,支使道,“你來雕,當(dāng)拜師禮了。”
聶維山接過:“您那么肯定我是來拜師的?”
“不是嗎?”丁漢白裝傻,“那你走吧,不留你吃飯了?!?/p>
“我空著肚子來的,必須得吃了再走?!甭櫨S山笑著端詳手上的半成品,轉(zhuǎn)去問紀(jì)慎語,“師叔,這蘭花是要做什么?我好考慮背面怎么處理?!?/p>
紀(jì)慎語答:“要嵌在底座上當(dāng)胸針?!?/p>
“好,那我再加兩片葉子?!甭櫨S山拿起刀就雕,一切都心里有數(shù)。丁漢白沉默著吃點(diǎn)心,半盞茶的工夫里把新收的徒弟打量了個透徹。
午飯時間一到,餐廳的圓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菜,三人落座,丁漢白開口道:“先吃飯,規(guī)矩邊吃邊說?!?/p>
聶維山洗耳恭聽,只等對方發(fā)落。待喝了碗熱湯,丁漢白說:“我們丁家自有一套雕玉石的手藝,慢慢地我會教給你,但不是讓你丟了本身會的,而是要二者結(jié)合,你自己去摸索。”
“是,我知道?!甭櫨S山應(yīng)了一聲,“您是不是還有別的要教我?”
丁漢白反問:“你想學(xué)什么?”
聶維山回答:“技多不壓身,我都想?!?/p>
“口氣倒不小?!倍h白扒拉下去一碗飯,“打我二十歲自立門戶就開始倒騰古玩了,這一行有純粹為了興趣的,有純粹為了錢的。一件十萬的東西,也許能一百萬賣出去,一百萬也可能只買塊兒廢銅爛鐵。所以光懂不行,還要會倒騰,這比普通做生意需要知識,但你只會知識不一定能賺錢?!?/p>
“教人入古玩這行不難,只要下苦功多學(xué)多看,遲早都能出師。你跑廣州的事兒我略有耳聞,所以我看中你的其中一點(diǎn),就是膽子大能吃苦。再加上天分,你會比普通人容易成功得多?!倍h白吃完了,把筷子放下擦了擦手,“還有最重要的一點(diǎn),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腦子很活,比起做手藝人,你顯然更是塊做生意的料。”
聶維山?jīng)]想過那么多,他現(xiàn)在走一步看一步,只想把日子過好。
“行了,去廳里等著吧,一會兒給我敬茶?!倍h白揮了揮手。餐廳只剩下他和紀(jì)慎語,紀(jì)慎語慢條斯理地吃菜,靜靜地沒有聲響,吃完終于開口:“挺滿意的?沒見過你這么夸人。”
丁漢白胸有成竹道:“不出兩年,他能給我掙回來幾百萬,還債的錢等于沒掏,還白撿個養(yǎng)老送終的徒弟,無本的買賣你說滿不滿意?”
紀(jì)慎語笑道:“真的不出兩年?”
“廢話,這行一副入眼字兒就上百萬了,又不是賣圍巾賣糖葫蘆?!倍h白起身往外走,“讓人上來收拾,咱們喝拜師茶去。”
窗邊被太陽照著,丁漢白和紀(jì)慎語各坐著一把圈椅,面前的地毯上擱著一張軟墊,聶維山捧杯奉茶,然后屈腿跪下。
“徒弟聶維山敬上。”
三個頭磕完,丁漢白把茶盞放在手邊的方桌上,說:“我丁家的家訓(xùn)也是師訓(xùn),一共有二,你要記在心里。”
這時紀(jì)慎語遞來一塊玉珮,聶維山接過,念出了玉珮上刻著的字。
“言出必行,行之必果?!?/p>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