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此刻天已經(jīng)開始暗了,雨漸漸停下來,小二將燭臺拿了上來,放在他們桌上。
楊粱在燈光下微笑,“用意?也許是希望將來某一天,事情步入絕境前能峰回路轉(zhuǎn),每個人都尚有余地可以周旋……我也說不清楚……”
陳則銘沉下臉,“楊兄說的越發(fā)玄乎了?!?/p>
楊粱不置可否,只是轉(zhuǎn)著手中酒杯輕笑。陳則銘站起身,惱道:“殿帥此言話中有話,卑職聽著事態(tài)嚴重,只怕?lián)敳黄穑瑧┱埓笕嗣餮?。?/p>
楊粱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坐下,柔聲道:“……你想太多了?!标悇t銘立著不動,冷道:“殿帥是擔心我對陛下有異心?”
這話如此大逆不道,楊粱聽了卻面不改色,顯然這也在他意料之中,“你就是有異心,又能怎么樣?”
陳則銘怒道:“你!……”想一想,自己確實也沒這個能力,不由沮喪難言。
楊粱為他斟上一杯酒,“既然沒法改變什么,不如先喝酒?”
陳則銘端起酒杯,苦笑道:“這酒喝得越發(fā)郁悶了,楊兄其實是為了刺激我而來?”說著一飲而盡,坐了下來。
楊粱怔怔看他在燈下的面容,臉上有種難以言敘的神情。陳則銘覺察到后看了過去,兩人目光相觸,楊粱驟然一驚,隨即又笑了起來。
“就當我錯了,要不我給你講講這街上的傳說解悶?”他話題一轉(zhuǎn),便把這尷尬之處抹了去,不留痕跡。
兩人數(shù)月不見,此刻又已經(jīng)品級懸殊,陳則銘卻也不覺有何生疏之處,談笑間,楊粱還是之前那個楊粱,在他面前,似乎現(xiàn)實和時間都淡化了。
時隔數(shù)月,前方傳來消息,匈奴與樸呂國聯(lián)姻,并指使樸呂國背叛天朝。
樸呂國雖然不大,可其位置正處西域要沖,它的叛變使得西域諸國通往天朝的道路完全中斷,匈奴趁機征服了西北二十余國。此舉不但使得天朝每年所得奉品大減,更讓天朝顏面大失。
皇帝大怒,命楊粱即日出兵討伐。
樸呂國地處偏遠,眾人都明白此戰(zhàn)必定耗時長久,辛苦之極。但天子派出重臣,取勝迫切之心可見。
這一次出征異常地緊急,楊粱連告別也沒來得及,便離京了。
陳則銘趕到他府上時,早已經(jīng)人去樓空,院中只剩了幾名清掃的下人。楊粱自父親死后,楊府中居然再沒有其他的親人。
陳則銘聽著那沙沙掃地之聲,擡頭見幾片黃葉盤旋隨風落下,突然驚覺此刻原來已經(jīng)是初秋了。
皇帝又開始隔三茬五的召他晉見,楊粱的離去似乎讓他空虛了不少。他還是那樣的喜怒無常,讓人琢磨不透,尋找各種方式讓陳則銘覺得窘迫,并以此為樂。
陳則銘忍受著,并不反抗,但他能感覺得到,之前的那份讓他險些崩潰的懼怕感在漸漸消退,這發(fā)覺讓他欣喜萬分,并讓他有了可以支持下去的力量。
也許是因為他看到了強大背后的東西……,這一點上來說楊粱的故事功不可沒。
蔭蔭懷孕了,陳則銘遠遠看著她撐著肚子在花園散步的身影一天比一天臃腫,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皇帝偶然一次路過,覺察到他凝視的神情,便時不時將他兩人叫到一起來聊聊天。
蔭蔭對于大著肚子見陳則銘這件事情似乎感覺萬分尷尬,總是堅決推辭,但皇帝不松口的話,誰又敢違抗。
于是,兄妹見面的次數(shù)便多了。
陳則銘在皇帝的注視下,不得不千篇一律的講敘著父母對蔭蔭的掛念,蔭蔭低著頭,也不怎么搭話。
這樣的會見,無異于一場煎熬。而這樣的煎熬,每隔一兩天便要重復一次。
陳則銘看得出蔭蔭早已經(jīng)不勝其煩,他想再繼續(xù)下去蔭蔭只怕真要翻臉了,皇帝可不是自己,他不會忍受蔭蔭的脾氣。真這么做,蔭蔭在宮中的大好前途便毀了。
他只能柔聲,盡量用語氣安慰著這個本該安心休養(yǎng)的孕婦。
這樣的事情持續(xù)了不到半個月,便驟然終止了。
因為前線傳來噩耗——楊粱出師未捷,戰(zhàn)死沙場。
消息傳來,皇帝三日未上朝。
第四天,大臣們依然不得不天不亮便到朝房中等候,等候不知道會不會有的早朝。
此刻謠言已經(jīng)傳遍京城,大臣們也都議論紛紛,據(jù)說楊殿帥死訊傳來后,皇帝三夜未歸寢宮,守在楊殿帥骨灰壇前,不眠不休,不言不語,也不肯入膳。但凡有人打攪,都被他打了出去。
也有人說楊殿帥便是當年皇帝當太子時候的情人,被先皇刻意壓制過的往事,此刻又像翻咸魚一樣被翻了出來,雖然真真假假,誰也說不清。
正是眾說紛紜時,午門城樓上的鼓卻及時敲響了。
皇帝要早朝。
龍座上的皇帝臉被玉旒擋住,看不清晰,但隱約還是能見疲憊之態(tài)。一開口便直入主題道:“今日其他事務免奏,只談出兵再討樸呂之事,眾卿以為這一遭誰能領兵?”
楊粱已是難得的將才,朝中雖然還有不少將軍,可要說超過他的卻寥寥無幾。這一問,眾臣都面面相覷,一時間無法應對。
皇帝環(huán)視一周,見無人上前,大是失望,冷道:“我朝上下,便再無人才了嗎?若是果真如此,那十日后,朕御駕親征!”
這話一出,眾臣都連聲阻止,殿下立刻站出數(shù)名武將,紛紛跪請道:“臣愿往。”
皇帝一個個打量過去,將目光停在最末一人身上,久久不動。眾臣都覺異樣,紛紛回頭看,卻是個面如冠玉的青年將領,甚是俊美。
皇帝道:“陳則銘,如果是你,要多少人馬?”
那將領低頭,“臣愿領精騎一萬,征討樸呂,為楊殿帥報仇!”此言一出,眾人都暗自嘀咕,這小子好狂啊,楊粱十數(shù)萬人馬尚戰(zhàn)敗而亡,他卻只取一萬,想出風頭想瘋了吧。
皇帝冷冷“哼”了一聲,“一萬?你去送死嗎?”
陳則銘擡起頭,認真道:“兵不在多,而貴在精。”
皇帝不悅拂袖,“眾卿還有何提議?”竟然將出列的陳則銘晾在了原處。
眾人見他年紀輕輕,卻大言不慚,口出狂言,都覺他有些咎由自取,受些冷落也好,一干人等竟無人肯為他解圍。
陳則銘跪在殿中,環(huán)顧片刻,見左右說得熱鬧,卻沒一人理睬自己,不由微微低首。那背卻依然挺得筆直,并不塌下半分。
待太監(jiān)宣布退朝,朝臣潮水般從他兩側(cè)退走,陳則銘在原處不起身也不動彈,如同磐石生了根。
隔了片刻,殿上已經(jīng)寂靜無人。
有太監(jiān)來勸他離去,他只是搖頭。那太監(jiān)見他堅持,只得走了。
他一人如雕塑般,在偌大的屋子里形單影只的等候,呼吸聲充滿耳廓,陽光從身后的殿門射入,將他面前的影子拉的老長老長?;覊m在他身旁的陽光里飄忽飛舞,它們是這片靜謐中唯一鮮活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