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過聽他招供其間,哪怕面露了疑色,卻始終一言不發(fā)。
末了,要畫押時,他才擡眼看陳則銘,突然道:“我想和魏王單獨談一談,可以嗎?”
陳則銘早知他必定滿腹疑慮,這要求原在他意料之中,微微點頭。
兩人進了側室,屏上門。
吳過轉身看他良久。
他們曾經是朋友,如今早已經各有立場,他曾憎他保不住一個忠字,如今來看,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這樣沉默了片刻,吳過終道:“魏王是什么意思呢?”
陳則銘答:“剛才李明說得不夠明白嗎?”
吳過沉默,斟酌般慢慢道:“那事情便是到此為止了?我的死可以止住繼續(xù)的流血?”
陳則銘看著他不答,沒什么表情。
吳過想了想,笑起來,“事已至此,這樣的結果何嘗不是我所求……似乎也是你所求。但我無不忠之心,卻背了不忠之名,世人流傳多年后,必然將我與那些不忠不孝之徒相提并論,……我怎么能甘心……”
他微微嘆息,陳則銘只是看著他,他在等著他真正的答案。
吳過擡起眼,他的目光又堅定了下來。
陳則銘打量著他,意識到自己只怕是勝利了,不知道為什么他心里卻有些悲涼。
“我還有個疑問,”吳過盯著陳則銘,鄭重道,“你這樣保那個人的目的何在?!”
陳則銘被他含著期望的目光驚了驚,立刻掉開了眼神。
目的?他微微失神,又看了看吳過。吳過的目光幾乎是迫切地盯著他。
陳則銘突然輕蔑笑起來:“目的?目的當然很簡單!……那個人,他怎么能這么痛快便死了?我要他活著看,看天下太平盛世,看四海臣服朝拜,看匈奴盡驅,看百姓安居,這一切都是他想做卻不曾做到的,……當今圣上才做得到!你聽好了,是他弟弟,而不是他!你們全都錯了??!他引以為豪的!我一件件都會剝掉??!”
吳過驚怒,“你!陳則銘??!……枉我以為你痛改前非浪子回頭了……”
陳則銘猛然轉頭看他,諷道:“我為什么要痛改前非浪子回頭?我不過推翻了一個冷酷的君主,擁立了一個仁厚的帝王,那怕錯在一時,也功在千秋?!?/p>
吳過吃驚道:“不,不對,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陳則銘突覺厭倦,再也不愿理會這迂人。急走幾步,走到門前,突然停了腳步,“不甘心?你出了這道門,立刻可以翻供!!”說罷,他再不回頭,推門而出。
吳過看他步入光線中的背影,神情焦急中又帶著些恨鐵不成鋼的惱怒和憎惡,欲言又止。
吳過最終俯首認罪,供認不諱說自己暗殺廢帝是因為當年蕭定屢次當眾羞辱,懷恨久矣。
他才能原本不算突出,蕭定是出了名的脾氣不好,這么說倒也有人記起當年,蕭定確實呵斥過他幾次,甚至還曾因故將他貶到嶺南一年有余。
其實這理由也不是很說得通,于是也有人猜測其實這行為是為新萬歲除一心腹,更有人覺得只怕便是皇帝自己想殺人,種種說法各色繁雜,卻不足道了。
吳過一案因證據(jù)確鑿,主犯被裁定秋后問斬。李明及陳余等人同刑。
吳過臨刑前,陳則銘帶著一副上好棺木來到刑場,親手敬了他一杯酒。吳過低頭抿過,“陳兄,當初我救你一命,如今你還我一刀,其實也公平。”
陳則銘面無表情道:“冥冥中萬事天定?!?/p>
吳過笑道:“九泉之下,我自當為兄企福。”
陳則銘靜靜看他片刻,“……悉聽尊便?!?/p>
陽光下,手起刀落,觀者驚呼抽氣的聲音連綿不絕。
陳則銘似乎真看到當年自己受刑時,吳過手捧圣旨踏進來的樣子。
他閉上了眼。
夜間,他來到靜華宮。
守在宮外的已經換成獨孤航,見他到來,獨孤航連忙前來施禮。
陳則銘微微擺手,他佇立在夜風中良久,遙遙看著蕭定所在的屋子。直到見到那窗上偶然映出的黑影,才覺得了一些心安。
吳過的死非但了結了一段疑案,也讓眾臣見識了當今魏王無情手段。
吳過是他當年舊友,宮變后斷了往來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兩人前段時間也在朝議上有些沖突,只怕這與吳過的死也不無關系。眾人紛紛揣測,倒是右相杜進淡不置可否,不曾表態(tài)。
而簫謹心喜陳則銘斷案迅速,有心將刑部也歸了他管,與右相私下商議時,杜進淡大驚,力諫之下,簫謹方打消了這個主意。
近期,簫謹自覺騎射大有進展,對戰(zhàn)事難免更加感興趣,立志想做個馬上皇帝。陳則銘教授時笑道:“萬歲若成了戰(zhàn)無不勝的能將,朝中武將可怎么辦呢?”
簫謹充滿憧憬,“朕真想跟著魏王去沙場,去看看那金戈鐵馬,大漠孤煙的日子。”
陳則銘搖頭道:“術業(yè)有專攻,各人有專長,想當初……”他突然住了口,他本想舉蕭定親征被圍的例子,可話到口邊,突然又覺得此言不吉卻不該說。
簫謹哪里知道他心中所想,扯著他手中弓箭道:“來來,魏王來跟朕比一比,看誰先射到……”他看看左右,指著一名宦官道:“射那小子的帽子!”
那內侍驚得立刻跪下來了,苦著臉求饒,魏王倒罷了,萬歲那箭能不能準,誰也說不得啊。
陳則銘莞爾一笑,萬歲不過是想想罷了,自己何必多嘴說那樣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