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定正自惱怒,卻見對方沉靜半晌,后離了座,突然在自己面前跪下來,不禁吃了一驚。
這樣的情景從前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他們誰也不曾覺得異常。
可,現(xiàn)在早是物是人非。
陳則銘雙手舉杯過頭:“我與陛下君臣一場,飲了這杯,……就終于可以盡了?!?/p>
蕭定訝然,陳則銘也不動彈,只等他接杯。
靜了半晌,蕭定突然一笑,“君臣一場?你也記得這個?”
他有些措手不及,陳則銘自他囚禁后,再不曾跪過他,這意味著什么?這是即將到來的談話的引子嗎?
蕭定突然間滿身冷汗,毫毛根根倒豎了起來,那是種激動。
自己日思夜想的東西似乎突然就要出現(xiàn)在面前,他有種強烈的不現(xiàn)實感,這感覺與他一直以來的渴望驟然沖突,使得他腦中有些混亂。
他滿心想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卻不敢隨意問出口。若是陳則銘想利用手頭的兵權(quán)做些什么,重新抉擇,那這便是他們頭一場交戰(zhàn),他不可以先輸在氣勢上。
陳則銘擡起頭,那上面卻并不是蕭定所希望的表情。他沒有恐慌,也沒有驚亂,更沒有討好諛媚之態(tài),只是淡道:“你曾經(jīng)是我的主上,不過如此。”
蕭定的心沉了下去,他覺得事情與他預(yù)料的好像相反。
他定定看著陳則銘,狐疑著,失落著,惱恨著,不接那酒。
“你這是什么意思?”
蕭定終于還是問出來,他覺得有些郁悶,這問話意味著這個回合他不得不敗落。
陳則銘似乎看穿他的想法,微微笑了笑,言簡意賅:“萬歲已經(jīng)收回三軍兵權(quán)。我正上書請求致仕,雖然已經(jīng)被駁回,可我會繼續(xù)請求。也許再過段日子,我與陛下……便可以永不相見了?!?/p>
蕭定怔住。
他木木看著面前仍未起身的陳則銘,那種渾身冰冷的感覺使得他一時間竟然忘記回嘴。楞了半晌,他突然站起來,臉色大變,聲色俱厲:“你瘋了?!”
蕭定等了一年多,等的便是陳杜兩人爭斗,如今卻突然被告知,這機會早已經(jīng)過去,而且悄無聲息地便塵埃落定,一時半會哪里接受得了。不覺便將自己過去為君時的氣勢拿了出來,只恨不能叫人進來,將面前此人拖出去,狠狠鞭打上一頓。
陳則銘卻不在意,稍稍低頭,“這外頭的消息,沒人和陛下說吧。不如飲了這杯,讓為臣的再詳細說過?!?/p>
蕭定怒極,待要拂袖過去,將那酒迎面打翻給他個難堪,卻突然轉(zhuǎn)念,若是陳則銘不肯再說外頭的情況,卻是麻煩更大。只得忍氣吞聲將那酒接過,一飲而盡。
陳則銘怔怔望著他出神,似乎在看他面容,又似乎是在思量如何開口。
蕭定一杯下肚,好歹平息了些怒意。頷首道:“你說?!?/p>
陳則銘定定神,起身娓娓道來。
他為政日久,眼光已開始老辣,三言兩語已經(jīng)將目前情況說個清楚。
蕭定越聽越是惱怒,聽到蕭謹(jǐn)賜馬處已經(jīng)冷笑不已,后再聽到陳則銘夜交兵權(quán),心中道他這一著實在是飲鳩止渴,這政局中失了權(quán),除了束手待斃又能做什么??蓳Q了是自己,那時候也只有交權(quán)的份,想到這里,倒對陳則銘有些另眼相看。
可再一想,自己又怎么可能讓人逼到那個份上,于是又有些嗤之以鼻。
陳則銘交出兵權(quán)后,以頭痛癥頻發(fā)為由,堅持請求致仕。
蕭謹(jǐn)或者是因為內(nèi)疚,始終是不肯。雖然不再給他實權(quán),可相位和王位卻并沒動他的,各種獎賞也是不斷,似乎是想挽回些什么。只是這個時候,這些錦緞金銀,陳則銘哪里還看在眼中。
蕭謹(jǐn)?shù)没乇鴻?quán),第一招便是將早辭官回家的程起靈從老家中請了回來。程起靈是陳則銘的前任,資格老到可以封住所有人的口,而樞密副使則提拔了樸寒。其他如江中震,這種跟隨陳則銘時日不夠長,淵源不夠深的也是頻頻加賞。
樸寒幾次被升,從被貶邊將到位極人臣,靠的都是蕭謹(jǐn)出手,感激之情效忠之意從此不在話下。這一手自然又是杜進淡教的。
陳則銘冷眼看著蕭謹(jǐn)如螞蟻筑巢般加固自身勢力,居然展現(xiàn)了些從前自己不曾覺察過的能力,心中更冷。
那一夜,他親口說出要解決靜華宮,那這便是他最后一樁該了的事情了。
只這樁,他卻不能對蕭定說出來。至于其他的,告訴他也無妨。
“那你要怎么做?”
“……致仕?!?/p>
蕭定于是很想把手頭的酒往他臉上潑過去。
陳則銘看著他,眼底有種難以覺察又異常冷淡的憐憫,他想了想,不禁道:“當(dāng)年若是我長成其他樣子,會和現(xiàn)在又什么不同呢?”
蕭定詫異地看他。
這個問題他從來也沒想過。
燈芯長了,不斷爆著火花。燈下倆人面對面彼此注視,倒似乎很是情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