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則銘追問不出緣由,又見他去意已決,只得失望作罷。
他沉吟許久,叫顧伯拿來銀兩要贈給韋寒絕。
韋寒絕笑道:“小人家中雖然不是富豪,可到底是官宦人家,哪里需要魏王再給盤纏?!?/p>
陳則銘淡道:“這是之前萬歲賜下,給軍中犒賞用的,韋公子曾為軍效力,取之合情合理?!彼行┞唤?jīng)心,遲疑著殺或者不殺的問題。
韋寒絕臉色變了變,微忖片刻,道:“我有一言,不知道魏王千歲聽不聽得進?”
陳則銘道:“公子請說?!?/p>
韋寒絕左右環(huán)顧,欲言又止,陳則銘瞧出端倪,將他帶入屋中。
果然進了屋子,韋寒絕道:“千歲是準備入宮?”
陳則銘看他片刻,微微頷首。
韋寒絕又道:“千歲如今已經(jīng)萬人之上,可以說是風光一時,位極人臣,可世間從來是花無百日紅,不知道日后是什么打算?”
陳則銘一怔。他仔細看看這少年,韋寒絕是個很聰明的人,可這個時候問出這樣的話,卻證明他聰明一世,卻還是一片赤誠之心。
陳則銘遲疑一會,“我希望有生之年,能輔佐萬歲成就一番事業(yè),青史留名。”
這應對端端正正,應該說并無錯處,誰知韋寒絕立刻界面,“那千歲是不打算進也不打算退了?”
陳則銘皺眉不語。
韋寒絕嘆息一聲:“請恕小人直言。千歲若是為將守關(guān),那必定毫無疑問能步步高升,終有一天能光宗耀祖??扇缃袂q已經(jīng)為相為王……可說是已及巔峰,還能往何處去呢……”
他遲疑片刻,“既不能進,便該早退!”
陳則銘心中一震,他說的是自己該退,還是魏王該退,或者兩者皆有?
他凝目看韋寒絕,這少年是真聰明啊,他懂得用什么打動他。
韋寒絕靜了片刻,“官場之中,暗流不斷漩渦重重。千歲你想維持現(xiàn)狀,只會比迎難而上,更艱難無數(shù)倍……”
陳則銘到達宮門前時,天已經(jīng)黑了,只余天邊一線白。隔了一會,那些灰白也隱入夜幕中,再看不見。
這是個有風的夜,漫天魚鱗般的云彩緩緩隨風而動,殘月時隱時現(xiàn),它泛著近乎青色的光,染白了近旁的云,卻照不亮整個天空。
陳則銘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門前兵士,自己漫步而入。
有內(nèi)侍趕緊去報信,另有人提燈前頭引路。
他有在宮中騎馬的特權(quán),但此刻他并不想用。一來是蕭謹確實曾經(jīng)希望他威風凜凜在宮中縱馬,不過顯然不是現(xiàn)在;二來他需要些時間,整理自己的思緒。
韋寒絕說了那些話之后,最終安然離去。
陳則銘沒派人追殺,他打消了這個念頭。韋寒絕見他入宮,便再不提及謀反之事,只表忠心之情。這么聰明的人自然不需要有人盯著,他懂得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或者什么話該在什么時候說。
但陳則銘愿意放他一馬真正的原因,是因為他覺察到這少年身上有些純粹的東西——韋寒絕本可以不發(fā)一言,悄然而遁——顯然這少年還沒到那個狡猾的年齡,所以他大膽來辭別。
這光明正大的行為挽回了他剛剛展開的人生。
但陳則銘卻感覺到隱隱的失望,這樣的人,選擇在此刻離開自己……是自己不夠強,還是當前形勢微妙,判不準旦夕禍福。
如果真是如此,這樣的明哲保身也無可厚非,但他到底還是有些被刺痛。
因為他是被放棄的那個。
陳則銘不自主嘆息了一聲,他什么時候開始這樣自怨自艾了。多少年他都獨自過來了,為什么還是會對旁人有所指望呢。
他為什么要將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旁人就能斷定你的對錯嗎?
他們能體會到你的心嗎?
無論什么決定,你只該自己一個人下,最先考慮你自己所以為的對錯。
……因為旁人只是隔岸觀火。
他仔細想了想,將蕭謹與自己起矛盾的先后種種,都重新梳理了一遍。
然后他終于安心。
哪怕事情重新發(fā)生,他要再度面臨,他的做法也不會與之前有任何不同。
他還是要保蕭定的性命——他不能讓這個人這樣冤屈的死在宦官內(nèi)侍之手。
他也不會反蕭謹——之前這個少年皇帝對他的好,他還記在心上。
作為君王,蕭謹有很多不合格之處,但他對他是沒話說的。那么陳則銘就不能做第一個出手的人,他不能親手打破這段情分,哪怕是錯了,哪怕就此陪上的是自己的性命。
這樣他才能問心無愧。
陳則銘輕輕吁了口氣,這些日子來混成一團糨糊般的頭腦突然清醒。
哪怕有一萬個人不贊同,你也還是你啊。
他睜開雙眼,復又堅定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