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丹溪沉思半晌,緩緩說道:“記得當初你向我提親時,我曾向你打聽你的家世,然后你發(fā)火,我們還吵了一架?!?/p>
陳信聽到她提到以前,神情終于活泛了些,忙點頭應道:“那是我不對?!?/p>
文丹溪笑笑,繼續(xù)說道:“后來,我們來往時,我又向他們四人委婉打聽你的事情,我發(fā)現(xiàn)他們都不知道。我上山后,仔細觀察你的言行,然后慢慢的便猜出了你的身世,雖不全對,但也八九不離十了……”
陳信囁嚅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苦澀的笑了一下,原來他自以為瞞得密不透風,其實對方早就堪破了。
“我當時也有些埋怨你不對我說實話,可是后來經(jīng)過冰雁姐的事情,我漸漸的明悟,世事無奈,這世上很多人都有不愿提及的往事。而且這些事跟他的人品性格無關,我又何必一定去挖別人的舊傷呢。所以你一直不說,我也一直假裝不知?!?/p>
“丹溪,我……”陳信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呼,既有感激又有悔恨摻雜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文丹溪停頓了一下,仔細斟酌了一下詞句接著說道:“我此刻想告訴你的就是,人的過去就像那刻在石頭上的字一樣,妄圖抹掉是不可能的,只要發(fā)生了就會有人記得有人知道。”
陳信頹然的點頭,他眼下是深刻意識到這句話了,無論他瞞得多緊,終究還是會被披露出來。即便他改變了名字,改變了年齡。
文丹溪微微一嘆,繼續(xù)說道:“我說這句話也幷不是說我們一輩子就只能活在過去的陰影中,我的意思是,對于過去,我們不能抹殺,但可以試著去正視,去坦然面對,只有你自己正視了坦然了,你才不會忐忑不安,才不會時刻害怕被人認出,才不會被人隨意威脅要挾。”
陳信默認良久,若有所思。他遲疑著向前走了幾步,一點點的向床前靠近。
他半垂著頭立在床前,忐忑不安的問道:“丹溪,你不會嫌棄我對不對?你不會拋棄我對不對?”
文丹溪苦笑了一聲,伸出手把他攬在懷里,陳信楞怔了好一會兒,突然明白過來:她不嫌棄自己,她沒有拋棄自己!
文丹溪輕柔的摸著他的頭,輕聲責怪道:“我方才說我早知道了,若是嫌棄你,還會和你訂婚嗎?不會,我初時心里有個疙瘩倒是真的?!?/p>
陳信聽了這話,幾乎是喜極而泣,他哽咽著說道:“我該死,是我不對。我這就告訴你,告訴你所有的一切。”說到這里,他又沉默了下來,他的牙關緊咬,劍眉輕蹙,似乎在強迫自己回憶著什么。
文丹溪忙說道:“沒關系的,我都知道了,你不用特意去回想了?!?/p>
陳信卻固執(zhí)的搖搖頭:“不,你還有不知道的,我一定要告訴你。”他不能再騙她了。
陳信平復了一下心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穩(wěn):“我以前不叫陳信,而是叫杜立虎。你知道我的眼睛為什么是藍色的嗎?”說到這里,他不由得停頓了一下,接著便難以啟齒的說道:“那是因為我的生父是個胡人,而且我也不知道生父是誰。他喝醉酒時,□了我娘。我娘那時剛成親不久,她沒敢將此事披露出來。不久她就懷孕了,那時娘的的夫家還不知道這事,所以他們對娘親是無比的關心,我娘也漸漸的忘了這事??墒沁@一切都在我出生之后改變了--因為我的眼睛。娘的夫家這才感覺到不對勁,再三逼問我娘。我娘不得已只好將那樁丑事說了出來。她后來唱醉酒時對我說,她沒想到我竟是那個壞人的種,不然的話,她一定會想盡辦法將我墮掉,如果不是我,她就不會過得那么艱難。接著說前面,事發(fā)之后,娘的夫家不能容她,當即就將她趕了出來,我娘只好去投奔娘家,外祖一家也閉門不見。我娘實在無法,只得去投奔一個閨中姐妹--那人就是王貫中的娘親云姨。云姨不好收留我娘,便偷偷資助我娘很多銀錢,讓她跟著商隊去關外。我娘因為無依無靠,經(jīng)人撮合便嫁給了一個鰥夫,他就是我的第一個繼父叫丁朝奉,他還有一個兒子叫丁平?!闭f到這里,陳信的語氣開始遏制不住的激憤起來。
文丹溪安撫的摸摸他的頭發(fā),陳信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繼續(xù)說道:“我娘嫁給他以后才知道他不是良人,他好吃懶做,吃喝嫖賭樣樣占全,還性子極爆,第一個妻子就是因為受不了他的虐打才上吊自盡的。他將我娘的錢財敗光之后,便開始露出了真面目,一有不遂心回來就打娘和我,他的兒子跟他一樣也不是東西,經(jīng)常欺負我。其實我從小就力氣奇大,完全打得過大我好幾歲的丁平,但我娘說我是拖油瓶,寄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為了她我也不能還手。我不但不能還手,我娘有時候為了討好丁家父子倆還會幫著他們揍我罵我……就這么挨了幾年,在我八歲那年,丁朝奉又喝醉了,他像往常一樣暴打我,他兒子也在一旁幫忙。我終于忍無可忍,就反抗了。我先是失手將丁朝奉推倒在地,他磕在了石桌角上,當時便昏了過去,然后丁平就來打我,我腦子一熱,就把積攢了幾年的火氣全發(fā)了出來,最后將他們父子倆都殺、死了。”說到這里,陳信的胸脯開始劇烈起伏起來,仿佛當年的那股恨意又重新涌了上來。
文丹溪暗暗吃了一驚,她萬沒想到竟還有這種事。陳信敏銳的感覺到了他的變化,他緊張不安的抱緊了她,然后飛快的將接下來的事情講完:“那件事之后,我和我娘就逃了出來,后來我娘又嫁了人,第二個繼父也是個混蛋。最后她因為生活所迫,就此……墮入風塵。再后來我們又遇見了王中貫母子倆--他家也遭遇了變故。云姨為了養(yǎng)活他,也跟著我娘一起做了……私娼。再后來,大概是我十歲那年吧,我娘拋下我跟著一個男人走了。我流浪了一陣子就遇到了我義父也就是我?guī)煾?,他收留了我?guī)諅鹘o我一身武藝,還讓我用他夭折的兒子的名字。在我十七歲那年,韃子犯境,我義父為了掩護鄉(xiāng)親們最后被韃子殺死。我無處可去,又開始到處流浪,最后落草為寇……就這些了。”
陳信說完這長長的一段話,像是累極,他攤在文丹溪的懷里一動不動。文丹溪一陣唏噓惻然。
“丹溪,你都知道了,我是一個胡人的野種,還殺過人,娘親還是娼妓。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所以才不敢說。”陳信的肩膀微微抖動著,文丹溪驀地覺得胸口一片濕熱。一剎那,她所有的鎮(zhèn)定自持轟然坍塌,她心房中最軟的那一處像是被人刺了一下,又酸又痛。
“我不嫌棄你,乖,別害怕。”她抱著他的頭無限溫柔的說道。
陳信的頭在她懷里拱了拱,然后死死的抱住她的腰。文丹溪柔聲安慰著他。桌上的油燈即將燃盡,燈光明明滅滅的閃爍著,外面?zhèn)鱽砹烁虻慕壸勇暎挂讶?。陳信不知么時候已經(jīng)躺在了她的身邊,兩只鐵臂卻極緊抱著她不放,文丹溪不忍趕他,悄悄給他蓋上薄被,輕輕拍著他的背像哄孩子似的。陳信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一下子松弛下來,人也開始困倦起來,沉沉的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