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夫人從此不能再育,梁池溪也因此纏綿病榻。哪怕后來查出,是五個(gè)產(chǎn)婆中的一個(gè)下的毒,她的夫君因?yàn)榻?jīng)營不善而導(dǎo)致店鋪被梁家收購,最后打算豪賭一把蠃回家財(cái)??上€九輸,他沒有那樣的運(yùn)氣,從賭坊出來就投了河,那女人自此就恨上梁家,等了幾年,梁家請產(chǎn)婆,她就混了進(jìn)來,打算為夫報(bào)仇,事發(fā)之后,她就自盡了。
真相查出來了又如何,一切已成定局,再也改變不了。
就算梁家這么多年費(fèi)盡心力想要將梁池溪的身體治好,甚至還請人為他算命,說他命中缺水,連他的名字都沒有照梁氏族譜用佑字輩,可那又如何?
二十五年來,他沒有一日離開過藥。
“飛楚,你這話說得連你自己都不信?!绷撼叵f完,兩人都笑了起來,氣息一亂,又咳起來。
梁曲三步并做兩步?jīng)_進(jìn)來,將托盤里的溫茶端到旁邊,伸手為他拍勻呼吸,再將茶水端到他的唇邊。
等梁池溪慢慢地喝下一口茶,氣息平靜下來后,她不客氣地抬頭趕客,“六王爺,我家少爺身子不好,需要靜養(yǎng)?!?/p>
這過完河就拆橋的模樣,理直氣壯得簡直讓人恨到牙癢癢,可是一想到昨晚她衣裳凌亂,面無血色地來到他的面前,那種脆弱害怕恐懼,他又實(shí)在是……
“子玉,你好好養(yǎng)著,我明兒再來看你?!?/p>
“看我就不必了,你不是要趕去會(huì)元?”
這人!果然什么主子出什么丫頭,兩人簡直是一個(gè)德行,專往別人的心尖上捅刀子!
“好,我記下了?!彼鹕韮?yōu)雅地拍了拍衣袖,“那藥你們就不用管了,我會(huì)讓人煎好送來,保證你們梁家無人知曉?!?/p>
好友讓梁曲來找他,很明顯就是為了保護(hù)梁曲,不想讓梁家的人知道這次的事情,他就好人做到底,且等秋后再算賬。
等室內(nèi)再度只剩下他們兩人,居然有了幾分尷尬,在他們之間從未有過的尷尬。
梁曲被他溫柔的眼睛望著非常不自在,低下頭伸手為他將被子拉好,趕緊問個(gè)問題打破沉默:“少爺,六王爺為什么要去會(huì)元?”
“曲兒……”
“嗯?”
“你……還痛嗎?”
她怔了怔,突然明白過來他問的是什么,剛剛回了些血的臉蛋又變得像紙一樣地白,她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少爺,對不起,請你處罰我吧。”
他黑色的眼眸猛地收縮,從她的臉一直看到她屈著的膝蓋,半晌,慢慢地眨上眼睛,不去看她。
“少爺……”
他不理她。
“少爺!”
他還是不理她,她的少爺在生氣,而且是前所未有的生氣,她感覺到了。
“少爺,你生氣了?”
還是沉默,只是她已經(jīng)明白是什么原因了,緩緩地起身,走到他的床邊坐下,輕輕地喚了聲:“少爺……”
“曲兒。”
他的聲音明明因?yàn)樯《鴽]有什么中氣的,但莫名地有股威嚴(yán)在。
“嗯?!?/p>
“扶我起來?!?/p>
她小心翼翼地將他扶起來,拿過柔軟的棉枕放在他的腰后,讓他可以靠得舒服一點(diǎn)。
“你從七歲跟在我的身邊,這么多年,我教你識(shí)字,教你算術(shù),教你在這座宅子里生活下去,十年了,我可曾是忘了教你,膝蓋也是有尊嚴(yán)的?”他極慢極慢地,一字一句地輕輕問道。
“沒,少爺沒有忘。”
在五年前,他把她的賣身契給她,再帶她到官府親自為她消了賤籍,這些事情他明明可以不用親自做的,可他身體不好卻還是自己做了,目的是為了什么,她很明白,只是想告訴她,她不卑微,她可以有尊嚴(yán),她的尊嚴(yán),他還給她了。
可她還是辜負(fù)他了,今天這一跪,傷的不是她,而是他。
“我想我還是失敗了。”
“不,少爺沒有錯(cuò),錯(cuò)的是我,我只是……只是太內(nèi)疚了。”
因?yàn)樗?,少爺才?huì)吐血,才會(huì)暈厥,少爺?shù)纳眢w那么不好,她還要纏著他跟她……她玷污高貴無雙的少爺,她真是罪該萬死!
唉,他在心底嘆息著。
“曲兒,手給我?!彼氖终圃诖惭剡叿D(zhuǎn)過來,掌心朝上。
她一怔。
他也不催,只是靜靜等著。
雖然遲疑,但她還是將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中,他的掌是涼的,帶著她熟悉的溫度。
他柔柔地握住,“曲兒,我一直都在告訴你,你不低下,你比任何人都要好,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
“我……”
“家世、身份,這些東西又能代表什么?”
代表了一個(gè)人尊嚴(yán)……這個(gè)世界上,為什么會(huì)有貴賤之分?就是因?yàn)橛行〇|西,是抹不掉的,比如出身,只是這些她說出來,恐怕又會(huì)傷了少爺?shù)男?,他那么努力為她,可她還是忘不掉她的過去。
她生在最貧窮的農(nóng)家,愛賭的爹,軟弱的娘,哭泣的弟弟,破敗的房屋,她被賣,被人挑來選去,哪怕當(dāng)時(shí)只有七歲,可是記憶這東西,一旦深刻,想忘都難。
漆黑殘破與窗明幾凈,她曾經(jīng)的家與少爺?shù)募?,是怎樣的天壤之別?
當(dāng)年如果不是少爺,她會(huì)去到那最黑暗的地方,在那里別說尊嚴(yán),只要活著什么都可以出賣。越是長大,越是明白這個(gè)世界的殘酷,她越是明白當(dāng)年的少爺,怎樣地解救了她,所以她的少爺是高貴的,是她用盡所有氣力都無法碰觸的,是她所不配的。
“曲兒,你太執(zhí)著?!?/p>
他那么了解她,又怎么會(huì)不明白她的想法,可既然她已經(jīng)在他的身邊,既然他已經(jīng)作了決定,他就沒有想過再改變。
“我今天會(huì)稟明母親,我要娶你為妻?!?/p>
她嚇得直接跳了起來,手掌從他的掌中脫離,“不要,少爺!”
“給我一個(gè)理由?!?/p>
“我配不上你,少爺!”
她的少爺那么美好,值得一個(gè)大家閨秀來匹配,而她,梁曲,一個(gè)農(nóng)村里來的小丫頭,只是因?yàn)橛猩贍數(shù)恼疹櫜庞薪裉?,她有什么資格成為少爺?shù)钠拮樱烤瓦B做妾,都不配。
“曲兒,你想讓我生氣?”
“少爺,求求你,不要跟夫人說,你如果是因?yàn)樽蛲淼氖虑槎胍⑽摇?/p>
“不是昨晚,而是因?yàn)槲蚁??!?/p>
“那你以前有想過嗎?”她很尖銳地反問了,以一種從來沒有對他用過的語氣。
他的唇邊反而勾起笑來,這才是他的曲兒,一點(diǎn)一點(diǎn)培養(yǎng)起來的那個(gè)曲兒,有脾氣、有個(gè)性,懦弱與畏縮從來都不是她的本質(zhì)。
“沒?!?/p>
她眼里的光黯淡下去,死命告訴自己,才不是因?yàn)樗姆裾J(rèn)。
“那還說不是因?yàn)樽蛲?!?/p>
“昨晚不是原因,是因?yàn)樽蛲碜屛蚁朊靼琢艘恍┦??!?/p>
“什么事?”
“我以前沒想,是因?yàn)槲也恢雷约嚎梢曰疃嗑茫粋€(gè)連最基本的健康都沒有男人,又談何娶妻?”
她張嘴欲言,可他微抬了抬手指,她只能忿忿不平地暫時(shí)咽下去。
“可是昨晚我明白了,既然有的事情是存在的,視而不見,又有何用?”他望著她,認(rèn)真地問:“你愿意離開梁家,找一個(gè)愛你的男子,跟他成親,跟他生兒育女,也許平淡但卻還是可以幸福地過一輩子嗎?”
她瘋狂地?fù)u頭,“少爺,除了在你的身邊,去哪里我都不會(huì)幸福。”
“那便是了。”他微笑著,眼里有著淡淡的喜悅,“既然如此,你就在我的身邊,成為我的妻子,也許我許不了你一生一世,但我可以保證,在我有生之年,會(huì)好好愛你?!?/p>
她的淚水又流了下來,這是她此生聽過最美、最動(dòng)聽的話語,而且她知道少爺說出口的,那就是真的,可是……
她拼命地?fù)u頭……
“你不愿陪在我身邊?”
用力地?fù)u頭,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你喜歡我嗎?”
喜歡的,可是卻沒有資格喜歡。
“少爺,曲兒會(huì)永遠(yuǎn)陪在你的身邊,做你的丫鬟,聽你的話,我可以是任何一種身份,卻不是你的妻子?!?/p>
她的少爺,必然要有一個(gè)名門淑女來配,永遠(yuǎn)都不會(huì)是她。
“唉……”他長嘆一聲,“我乏了。”
對于他們的將來,他需要好好地想一想,她太固執(zhí)了,他一直都說,她的固執(zhí),會(huì)變成一種讓人恨的倔強(qiáng),果然不錯(cuò),那根深蒂固的觀念要改變,又何止一朝一夕?
在她的心里,最看重的那個(gè)人是他,可就是因?yàn)檫@分看重,成為他們之間最大的阻力,她不會(huì)在任何一個(gè)人面前自卑,除了他。
梁曲立刻緊張地扶他躺下,為他掖好被子,“少爺,那你好好休息?!?/p>
“你也去睡。”他知道她的,如果他不說,她一定會(huì)守在他的身邊,寸步不離。
“我……”
“去休息吧?!?/p>
折騰了一整晚,她肯定也是累的,更何況昨晚還是她的初次。
“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