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體太差了，從一出世就開始喝藥，二十五年沒有一天是斷過的，欽圣皇朝所有有名的大夫都被請進(jìn)梁家來為他診治，就連宮里的御醫(yī)都請來了，可偏偏治不好。
胎里帶來的癥，再治也是枉然……這是最能干、最有經(jīng)驗(yàn)的御醫(yī)請脈之后，嘆息著說的一句話。
原來老天給的天分，是有代價的。
“大哥，你身體有沒有好一點(diǎn)？”長幼尊卑，梁佑先還是分得清楚的，他站穩(wěn)身子后立刻跟哥哥請早安。
“尚可，謝謝三弟關(guān)心?！绷撼叵獪\淺地笑著，清俊疏朗，側(cè)過身子有禮地道：“三弟進(jìn)來坐嗎？”
“我瞧著這院里倒是空氣新鮮得緊，不如大哥……”未竟的話語被某人惡狠狠地瞪得消了音。
“你……你瞪我干嘛？”
就說白目永遠(yuǎn)都是白目，不要指望他哪天就機(jī)靈了，少爺?shù)牟〔艅倓偤茫趺纯梢栽谶@清晨又到院子里吹了涼風(fēng)？
“三少爺想必是忙的，不如……”腰間的軟劍“啪”的一聲抽了出來，晶瑩瑩、寒森森地筆直指著院門，明示！
“呃……”梁佑先被那泛著藍(lán)光的劍給嚇得咽了好幾口口水，努力半天才勉強(qiáng)擠出話來：“我……我還沒跟大哥……你小心點(diǎn)，那劍可不是好玩的！”見那劍尖危險地反復(fù)在他眼皮前晃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沒用得腿有點(diǎn)抖。
誰不知道大哥身邊的梁曲是個膽大到?jīng)]邊的人，任何人的面子都不會給，潑辣直接到讓許多人都恨得牙癢癢的，一身尖刺讓人無計可施。
“曲兒，給三弟倒杯茶?！睅еσ獾脑捳Z從旁邊傳來，堪比天籟，讓梁佑先感到自己的心慢慢地從嘴里往肚子回落。
誰都知道梁曲最聽大哥的話，也只聽他的話。
“是。”梁曲果然低眉順眼地應(yīng)道。
梁佑先剛慶幸那把劍離開他的鼻尖，可一記冷光掃過，又低又危險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地響起：“三少爺……渴嗎？”
“喝！”他嚇得低呼一聲，猛地彈起來倒退三步，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
“曲兒?！绷撼叵獰o奈又好笑，輕輕地喚著。
梁曲依言不再理梁佑先，抬腿往房內(nèi)走去。
那個不中用的家伙巴巴地忙跟了進(jìn)去，完全忘了自己先前還舍不得進(jìn)屋。
屋內(nèi)沒有一絲久病之人的污濁之氣，淡淡的中藥味是散不掉的，混著墨香與紙氣，這樣的氣息在梁池溪的書房，分外好聞。
裊裊升起的茶煙中，清香四溢，梁曲先為少爺端過一杯，并再次確認(rèn)今兒早上的涼風(fēng)尚可，吹不到少爺，這才為梁佑先奉茶。
“謝謝曲……呃……”剛出口的話被瞪了回去，梁佑先幾分委屈地將那個名字吞回去。
為什么只有大哥才可以喚她曲兒？不公平！
“三弟近來可好？”梁池溪對這一幕已經(jīng)非常熟悉，微笑地望著弟弟問道。
“好，不過父親最近讓我跟著二哥學(xué)做生意，唉，大哥你是知道的，生意上的事情又復(fù)雜，我一點(diǎn)都不喜歡，每天都煩得要命，就連大哥這里都沒有機(jī)會來?！?/p>
不來最好！梁曲在心里冷笑，這三少爺每次都說少爺是梁家的異類，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梁三少爺?shù)纳噶棠镌缡牛蠣斄汉策h(yuǎn)雖然子息并不豐，只有三個兒子，可他對子女似乎是一點(diǎn)都不稀罕。按理說這三個兒子應(yīng)該是明爭暗斗，爭著將自己的才能在梁翰遠(yuǎn)面前表現(xiàn)出來，雖然家產(chǎn)將來輪不到庶出的兒子，可梁池溪這樣的身子擺在那里，他一死，這家產(chǎn)是誰的，可就不好說了。
偏偏梁佑先不會，說好聽點(diǎn)他是性子單純，說難聽點(diǎn)就是胸?zé)o半分城府算計，還對做生意深惡痛絕，幾次當(dāng)著梁翰遠(yuǎn)的面大放厥詞說無商不奸、無利不起早之類的話。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就是那種典型的紈褲子弟，胸?zé)o大志，每天只喜在外面閑逛，怎么可能讓梁翰遠(yuǎn)喜歡得起來？更何況在梁翰遠(yuǎn)的眼里，除了二姨娘養(yǎng)的二少爺梁佑家還算成器，別的兒子都沒有絲毫的地位。
梁佑先在梁家成不了威脅，可他卻經(jīng)常被別人當(dāng)槍使，尤其是……梁曲的眼眸沉了沉，除了小心伺候，也別無它法，因?yàn)榱撼叵獙ψ约旱牡艿芤恢倍己皖亹偵灰麄儊?，他就會高興。
“那三弟可以跟二弟好好學(xué)習(xí)，二弟做生意素來是不錯的?！?/p>
何止是不錯，梁佑家可真是完完全全的梁家子孫，生意手腕高超，頭腦清晰敏捷，將梁家的生意打理得蒸蒸日上，就連老太太都感嘆道：“佑家做生意像足了梁家人，可惜，是姨娘養(yǎng)的。”
一句話，道盡了所有，自古嫡庶有別，出身和家世是一個人最重要的。
商不如仕，所以梁家希望可以出一個讀書人；庶不如嫡，所以哪怕梁翰遠(yuǎn)再不喜長子，嫌他身子太弱，可他是正房唯一的孩子，梁家的長孫，這是鐵錚錚的事實(shí)，無法否認(rèn)。
“二哥那人從來都是黑口黑面，連句話都不說，大哥，你不知道跟在二哥身邊壓力有多大……”接下來不出意外是三少爺大吐苦水時刻，旁人除了“表演”傾聽，沒有別的事情需要做。
總結(jié)下來就是，梁佑家要求嚴(yán)格，梁佑先卻生性散漫無追求，兩個個性完全相反人的湊在一塊兒，可想而知。
梁曲第七次看向沙漏后，再看看坐在一旁始終耐性十足面帶微笑的少爺，終于忍不住開口：“三少爺是不是該回自己院里了？”
“大哥你是不知道……呃……”正說得起勁的梁佑先被她冷不丁地打斷，愣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后委屈地說道：“我不過才說一會兒，你就趕我走……”
梁曲抬手很直接地指著沙漏，“你不是才說一會兒，你是說了整整半個時辰?！敝虚g沒有任何停歇，連茶都不需要喝一口，可他不累，她家少爺都累了，她家少爺?shù)臅r間很寶貴的，不是這樣拿來浪費(fèi)的好不好？
“你還計時……”更委屈了，“都沒有認(rèn)真聽我講，你不知道我這段日子……”
又要開始了嗎？梁曲皺著眉，“三少爺，你自個兒剛剛說每天辰時要跟二少爺去鋪?zhàn)樱F(xiàn)在可快過卯時了。”
“什么！”這時辰怎么過得快？
“我們院的沙漏沒壞，三少爺你還是回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吧，遲了，二少爺未必高興?！?/p>
看見那個三少爺跑過去搖沙漏，梁曲真想搖頭，難怪他在梁家從來沒有被人視為威脅，把這樣的人當(dāng)成對手實(shí)在是……嘖嘖嘖，梁翰遠(yuǎn)每次看到這個兒子，只怕頭很痛吧？
“哎喲，真是快來不及了！大哥……”求助的眼睛望向自己崇拜的大哥。
“三弟就先回去吧?！?/p>
“可我話還沒有說完?！?/p>
他還沒說完？都說半天了，梁曲這次不是想，而是直接翻白眼。
“等三弟閑了再來坐。”
一句話立刻讓梁佑先眉開眼笑，依依不舍地看著某人，“那我走了……”
“三少爺慢走?！绷呵苯舆^去打簾子，送客意味很濃。
真是的，也不說舍不得！梁佑先磨磨蹭蹭地走到簾邊，望著她清麗的容顏剛要說話，“啪”地一下，摔下來的簾子差點(diǎn)砸中他的臉，反應(yīng)過來之后，看著在眼前晃悠的簾子和院子里的蒼天古木，他明白，他真的是……被送客了！
“少爺，你還是回房休息一下吧?！闭媸堑?，好好一個悠閑的清晨，被某白目攪和得干干凈凈，最不可原諒的是還害少爺勞神！
“別忙?！绷撼叵种棺∷帐氨P的動作，“我有話想跟你說，曲兒?！?/p>
“少爺要說什么等休息以后再說，我現(xiàn)在很忙?！彼胝f什么，她心里都猜到了，她的頭低下去，手里的動作更加快。
“唉……”淺淺地嘆息，“曲兒，三弟其實(shí)人很好。”
她的眼眶發(fā)澀，頭垂得更低，桌上收拾茶杯的響聲打破了書房的寧靜，凌亂而心慌。
“他的性子很純粹，這樣的人適合……”
“少爺！”她猛地抬起頭，明亮的大眼里除了隱隱的淚光還有熊熊的怒火，可就算再氣，她也沒辦法對她的少爺兇，但，還是好氣！
“我不想聽這些！”
太執(zhí)著了！梁池溪有幾分傷腦筋地望著她，太過了解她固執(zhí)起來可以有多倔強(qiáng)，雖然這倔強(qiáng)她從來不會對他使，可她會對她自己使，最終苦的，還是她。
看著她眼里點(diǎn)點(diǎn)的淚光，他指尖微抬，想要為她……
“大哥！”一聲興奮喚聲打斷了室內(nèi)莫名的氣氛，剛剛才走的三少爺又竄了回來。
梁曲胸中的怒火“噌”地一下被瞬間點(diǎn)燃，“三少爺又回來做什么？”語氣又兇又直接，雖然不至于遷怒那么沒品，但態(tài)度也沒有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可梁佑先習(xí)慣了她這樣的態(tài)度，根本就不在意，“我剛剛在路上，突然想起來，我還沒有跟大哥講我今天來的目的?！?/p>
搞半天他老大說了足足半個時辰，還沒有講到重點(diǎn)就是了！她瞬間明白了梁佑家為什么會對這個弟弟嚴(yán)格到苛刻了，完全是被逼的。
“三弟要跟我說什么？”輕柔的話語，阻止了梁曲一觸即發(fā)的怒氣。
“是這個?！绷河酉葟难g掏出一個小荷包，獻(xiàn)寶似地將它遞向梁池溪，簡單的素緞繡著祥云圖樣的深色荷包，男子用的東西，沒有任何花哨。
可卻在中途被粗暴地攔截……
“三少爺這是什么？”梁曲一把推開那荷包，不讓它有接近少爺?shù)臋C(jī)會。
“你推什么推？”梁佑先立刻受辱似地吼，“難道你還怕它有毒會害了大哥不成？”
這可說不定！
“是又怎樣？”她很爽快地承認(rèn)。
“你！”這丫頭簡直是讓人恨不得想將她……
梁佑先俊美的臉皮立刻有點(diǎn)發(fā)紅，他有點(diǎn)狼狽地低頭，扯開荷包，“這個是百草丹，專門用來治喝藥后口苦，調(diào)理胃口的。我知道大哥這幾個月每天喝藥肯定嘴里沒味兒，特地尋了來給大哥，你居然還懷疑我！”太侮辱人了，太傷自尊了！
“百草丹？”梁曲望著他手里的小瓷瓶，眼眸深沉，又開始了嗎？
“就是百草丹！”梁佑先氣急地低吼，“我還特地拿著去了藥堂，請大夫看過、驗(yàn)過，真真就是百草丹！對久病之人調(diào)理胃口極好，我自己也試過藥，這才拿來給大哥，誰知被你這樣想，我真是白操的心，不要拉倒！”哼！他快要?dú)庹恕?/p>
“多謝三弟關(guān)心。”梁池溪淺笑著安撫氣得跳腳的弟弟，“曲兒只是擔(dān)心我，我代她給你賠不是，你不要生氣?！鞭D(zhuǎn)頭看了梁曲一眼，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從梁佑先手里拿過荷包。
見她接了，梁佑先的心情才慢慢變好，“大哥你記得服藥之后含一粒，這個清清涼涼的，可提神了。”
“好，謝謝三弟?！?/p>
再次送走梁三爺后，梁曲一手拎著荷包，一只手緊緊地捏著桌角，用力到快將梨花書案給捏穿了。
梁池溪望著她那因?yàn)橛昧Χ喊椎闹搁g，實(shí)在是不忍心，抬手握上去。
她松開緊握的指怔怔地抬頭望向他，她的少爺，眉毛英挺，眼眸清澈而溫柔，高高的鼻，線條優(yōu)美的嘴唇雖然失去顏色，可卻還是分外好看，她的少爺這么好、這么溫和，為什么有的人就是不死心？
不能原諒，絕對不能原諒！
一聲長嘆之后，他唯一能說的，只有那句話：“曲兒，不要太執(zhí)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