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江城子】
到深秋的時候,明霜已經(jīng)有七個月的身孕了。
夜里江城會用熱巾子給她敷腿,避免她舊傷處又因?yàn)闅夂虻木壒侍弁措y忍。
歪在床上時,明霜便拿手撫在小腹上,很大一個肚子了,沉甸甸的,光看著都覺得嚇人。其實(shí)她有些擔(dān)心難產(chǎn),自己的身子本來就不好,如今還不知道懷了幾個,萬一生不下來怎么辦?
有了身子的女人就比較喜歡胡思亂想,她扳著手指念念有詞,江城抬眸看見了,問她在算什么。
“我在算產(chǎn)期啊。”明霜笑道,“正好是臘月,這孩子在新年出生呢,你說會不會是天上哪個神仙的轉(zhuǎn)世?”
他俯身來給她擦臉,淡笑:“管他是不是神仙,能平平安安生下來就好?!?/p>
“說的也是。”
洗漱完之后熄了燈,江城小心翼翼在她身邊躺下,不敢抱著她,只能在被衾中將她手握住。
明霜便轉(zhuǎn)過頭來與他對視,“你辭了官,老爺子那邊怎么交代?聽小言說他被氣得都病了,連著幾天沒上朝?!?/p>
他沒睜眼,輕輕應(yīng)了一聲,“無妨,那是爹爹慣用的伎倆,我若回去了,再過來只怕更麻煩?!?/p>
明霜挑起眉:“咦,我還以為你會為了忠孝拋棄妻子的呢。”
他無奈的笑了笑,垂頭在她額上輕輕一吻。
爹爹如今已經(jīng)官復(fù)原職,圣上也很器重江言,江家再度興盛是遲早的事。父親膝下有兒子,身邊有兄弟,而她卻只有他。
讓她一個人撫養(yǎng)孩子長大,一個人住在此處,他又如何忍心?
人生短暫,相戀不易。
哪怕受世人恥笑,他也會守在她身邊。
一夜安眠好夢。
有個男人在府上,的確連睡覺都讓人安心了許多。
為了更好的養(yǎng)胎,明霜時不時會捧著幾本詩集,給胎兒吟詩作賦,未晚做針線描花樣子時得坐在她身旁邊解說邊干活兒,連江城也被逼著對著她的肚子吹笛奏曲……
府里從早到晚笙簫不斷,上到江城未晚下至馬伕庖廚,但凡明霜經(jīng)過,必得命人吟上幾句詩詞,才肯罷休。
她美名其曰“陶冶情操”,也不知有沒有效果。
原本和街坊四鄰說的是守寡,突然家里多了個男主人,難免讓眾人感到驚奇。
吳舉人是在重陽節(jié)這日上門來看望明霜的,門一敲開,赫然瞧見一個身形高挑容貌清俊的男子立在跟前。
他頓時怔住,兩個月之前還沒見過有這人?。?/p>
上下一打量,于是狐疑的問道:“你是哪位?”
江城顰眉看他:“閣下有何事?”
“我來找霜兒的,我是她的……”他想了想,“是她的舊友?!?/p>
聞言,江城才讓出路,“原來如此,里面請。”
吳舉人道完了謝,卻站在原地沒動彈,琢磨半晌問他:“兄臺眼生的很啊,怎么稱呼,是霜兒的什么人?”
“在下姓江。”他如實(shí)道,“和霜兒是夫妻?!?/p>
吳舉人瞠目結(jié)舌,指著他語不成句:“是、是你???你不是……你不是死了么?”
江城眉毛直跳,只得無奈道:“……又活了?!?/p>
吳舉人目瞪口呆:“什么?是詐尸?!”
才祭祖回來,他背脊不禁生涼,寒意陣陣。
江城企圖解釋一下:“不是那個意思,閣下誤會了……”
尚未靠近,吳舉人把手中的東西一扔,連滾帶爬地跑了,一路上留下一串“有鬼啊”的驚叫聲。
明霜正在屋子里逗貓玩,聽到聲音探出頭來:“怎么啦?”
“沒什么?!苯顷P(guān)上門,“一個問路的?!?/p>
見她把腦袋收了回去,他才暗暗松了口氣,盯著門扉看了一陣,如是寬慰道:算了,少一些不相干的人來打攪她也是件好事。
腹中的孩子越來越大,老一輩的人叮囑江城,說是孕婦要下地多走動走動,等生產(chǎn)時就不會太吃力。可明霜腿不方便,雖說用了些藥,換季時發(fā)病沒那么嚴(yán)重了,但她有身孕之后膏藥就停用了,說是怕對胎兒不好。
沒法走路活動怎么辦呢?老在椅子上坐著也不是辦法呀。
于是江城便每天扶著她在院子里散步,說是散步,其實(shí)她基本是靠在江城身上的,全倚仗他手臂上的力氣在行走。
等同于一口氣抱了一家三口,明霜看著他每次扶得滿頭大汗就忍不住好笑,伸出手來把他脖頸摟著。
“我重吧?”
“還好……”
“你可得小心點(diǎn)?!彼蛉ぃ跋眿D兒孩子都在你手上,這要是摔了那可是一尸兩命呀?!?/p>
江城輕輕嘖了一聲,皺眉瞪她:“別胡說八道。”
明霜笑嘻嘻地拿腦袋往他下巴上蹭了蹭。
漸漸的到了第八個月,按理說這會兒便可以聽出胎兒是男是女了,然而杭州里婦科方面大夫請了好幾個,一有說是男娃的,也有說是女娃的,半天沒人能得出個結(jié)論。
她不禁泄氣:“這叫什么大夫,連是男是女都診斷不出來?”
“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緊的。”江城不太理解她對于孩子性別的執(zhí)著,“你想要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明霜捧著茶喝了一口,自然而然道:“這還用問,當(dāng)然是喜歡女孩子了?!?/p>
原以為她會喜歡男孩,聽到這個回答,江城不由奇怪:“男孩兒不好么?”
話音剛落,就遭到一記狠瞪,他立時住了嘴。
“我就知道,你喜歡男孩兒對不對?”
“……我都喜歡。”
明霜哼了哼別過臉,“少騙我,你和你爹一樣的,就想要兒子好給你們江家延續(xù)香火!”
他辯解得有點(diǎn)無力:“我沒有那么想……”
“無論是男是女,我都不會讓你爹爹抱走的。”明霜把話給他說在前頭,“你若是依了他,我就死給你看!”
“好好好……怎樣都依你?!苯敲ν炝怂氖郑岸际怯猩碜拥娜肆?,別輕易動氣?!?/p>
聽到這話,明霜才緩和下來,坐在桌邊等他剝核桃喂給自己吃。
姚嬤嬤正送果子進(jìn)屋,見他們此前在提男女孩兒之事,便道:“大夫瞧不出來,不如從飲食上瞅瞅吧?都說有孕時愛吃酸生男孩兒的幾率大些,愛吃辣生女孩兒的幾率大些,小姐近來喜歡吃什么?”
“我倒沒這些講究,我什么都吃?!泵魉尖獾?,“咦,那我是不是多吃點(diǎn)辣椒就能生女孩了?”
江城隱約有種不太好的預(yù)感。
果然她當(dāng)即說:“去吩咐廚子,從今天開始,每道菜都要有辣椒,要辣到能哭的那種。”
“……”
于是,一家子人陪她吃了幾個月的辣椒,上火的上火,腹瀉的腹瀉,到后來實(shí)在是沒有辦法了,江城只能單獨(dú)開小灶。
臘月月初的時候,趙良玉就帶著妻兒搬到杭州來了。
用他的話說是:“江南人杰地靈啊,遍地都是黃金!”
不到十天便把周圍的商鋪全部琢磨了個遍,在明霜耳邊不住夸贊著,哪兒哪兒地方好,哪兒哪兒東西好賣。
他這做生意的老毛病是改不了了,但正好明霜也想在城里開間當(dāng)鋪,索性把挑選鋪面的事全權(quán)交給他去辦了,只不過銀子花的是江城的。
“我把阿元請來了,這小子手腳麻利著呢,現(xiàn)在翻賬本的速度比我還快?!?/p>
明霜由江城攙著在院子里遛彎,一面聽趙良玉嘰嘰喳喳。
“是么,我也好些日子沒見著他了,怪想念的……對了,高先生呢?”
“老高帶小丫頭去云南玩了一陣,算著明年開春也該過來了,還寄了封信,說是小婉惦記小姐您呢,一直想到杭州來。”
“那感情好啊,讓高先生在城里住下吧,咱們就又能在一塊了?!?/p>
“可不是人么?!壁w良玉笑道,“還是人多熱鬧啊?!?/p>
明霜點(diǎn)了點(diǎn)頭,正轉(zhuǎn)過臉去朝江城微笑,剛要說話,突然肚子抽搐般的疼了一下,她瞬間抽了口涼氣。
本以為只是被孩子踢了一腳,沒怎么在意,哪知痛意陣陣襲來,疼得她臉色發(fā)白。
“怎么了?!”瞧出明霜臉色不對,江城急忙抱住她。
她咽了口唾沫,連說話聲音都帶顫:“不、不太好……大約是,是要生了。”
“什么?現(xiàn)在?!”江城立時慌了神,這比預(yù)計(jì)的時間足足提前了半個多月。
兩個大男人在旁邊手足無措,幸好姚嬤嬤聽到動靜跑出來,急忙吩咐他:“快快快,把人抱回屋里去!”
“還愣著干什么!”
江城回過神,趕緊打橫把明霜抱起,大步往臥房走。
請穩(wěn)婆、燒熱水、鋪床。天氣太冷,還得把爐子點(diǎn)上,小院里一時亂糟糟的。
那邊產(chǎn)婆剛到,江城就被推出了門,臨走前明霜手還抓著他的,滿臉冷汗,令他忍不住擔(dān)憂。
“沒事,沒事……我就在外面?!?/p>
明霜說不出話來,只能沖他頷首。
屋里逐漸熱起來,身下被墊了條棉被,兩只腿架著,穩(wěn)婆把軟木放到她嘴里。
“夫人,這頭一胎都疼,您且忍忍,攢著勁兒,我說用力的時候才用力。”
明霜此時已經(jīng)痛得昏天暗地,周身都是汗,壓根兒聽不進(jìn)去這話。
丫頭端著滿滿一盆熱水進(jìn)去,不多時又是一盆猩紅的熱水出來。
江城站在廊下踱步,隔著門聽到她的嗚咽聲,心里仿佛被什么揪著,喘不過氣。
趙良玉明顯比他還緊張:“不怕不怕,生孩子不可怕,看我媳婦兒那會兒,要死要活地叫幾個時辰,孩子就出來了?!?/p>
江城一聽便傻了眼。
這還得生幾個時辰?!
他心都涼了,明霜身子弱,生產(chǎn)會有影響么?
從外面什么都看不見,吵雜的聲音能明霜的哭聲尤其突兀,江城心急如焚,卻又毫無辦法,只得走走停停,惶惶不安。
隨著夜幕降臨,第一場冬雪也緩緩而至。
漫天的白沫紛紛揚(yáng)揚(yáng)。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明霜幾乎快要撐不下去的那一刻,耳畔驟然響起一聲啼哭,在場的人全長舒了口氣。
“生了生了,可算是生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