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多意妥協(xié)道:“哪能吃那么利索。”
戚時安站起身朝外走:“我去外面的水房洗,順便打壺?zé)崴?,夠你吃完的?!?/p>
他開門出去洗手,洗完沿著走廊往回走,樓下就是花園,隨便一瞥竟然看見了游哲。游哲拿著份檔案袋,行色匆匆地走了,估計(jì)是做了例行體檢,抽空過來拿結(jié)果。
沈老一點(diǎn)點(diǎn)恢復(fù)著,但這種突發(fā)性病癥誰也說不好下次是什么時候,所以沈多意始終提心吊膽的。期間他把文件都挪到了病房來做,護(hù)工能幫助他減輕一些負(fù)擔(dān),但無法令他完全放心。
又一天過了大半,沈多意看看時間,問戚時安:“你今天是不是有會要開?”
戚時安應(yīng)道:“是,不過我想往后順延一下,等會兒不是要會診么?!?/p>
“我在這兒就行?!鄙蚨嘁庾诓〈策?,腿上放著電腦,“你做得很多了,別再耽誤其他事兒了。我這邊把方案已經(jīng)發(fā)給了客戶,爭取明后兩天抽時間回公司約談一下。”
戚時安想了想:“發(fā)章以明的郵箱吧,讓他去談。情況特殊,他會樂意幫忙的。”
沈多意每天陪床照顧,偶爾抽空回公司處理工作,基本沒有多余喘息的時間。但沈老在一點(diǎn)點(diǎn)恢復(fù),哪怕只是從臥到做,都令他的意志也跟著一點(diǎn)點(diǎn)增強(qiáng)。
“爺爺,手疼不疼?”
因?yàn)槊刻於家斠?,沈老的手背上扎著留置針,他靠坐在床頭上擺擺手:“不疼,我也不難受,你別老供著我似的?!?/p>
沈多意攪動碗里的蛋羹,說:“誰供著你了,你以為自己是菩薩啊。”
沈老白瞪他一眼:“班也不上,成天守著我,你不是剛當(dāng)了主管么,人家同事和領(lǐng)導(dǎo)都該有意見了。對了,還有小戚,他每天往醫(yī)院跑,我心里過意不去?!?/p>
沈多意舀起一杓蛋羹喂給沈老:“爺爺,亂七八糟的事兒你就別擔(dān)心了,我能處理好。工作耽誤了可以補(bǔ),甚至丟了還能再找,但我只有你一個爺爺,丁點(diǎn)都不能馬虎?!?/p>
沈老剛想嘆口氣,結(jié)果被沈多意用杓子給堵住了。
“別唉聲嘆氣的,我不愛聽?!鄙蚨嘁庹J(rèn)真地看著老頭,“快國慶節(jié)了,如果恢復(fù)得好,節(jié)前咱們就出院,所以你得高高興興的,該吃吃,該喝喝。”
“知道嘍。”沈老眼皮松弛,看上去格外沒有精神,但他其實(shí)一直在聚精會神地觀察著沈多意。而此刻沈多意冷靜的三兩句話讓他放了心,他覺得自己的乖孫很堅(jiān)強(qiáng)。
住院的一禮拜度日如年,沈多意拿來了家里的收音機(jī),沒事就放評書陪沈老一起聽,有時候戚時安來了就三個人一起聽,還能討論一番。
周末醫(yī)院人少,但住院部和平時沒什么區(qū)別,沈老換洗了一身新住院服,坐在床邊沖著窗戶撒癔癥。
秋天天涼,沈多意又穿上了他那件針織衫,挽著袖子進(jìn)來時正好望見沈老佝僂的背影。已經(jīng)形銷骨立的老人看上去脆弱不堪,只安靜地坐著就能讓人揪心又鼻酸。
“爺爺,撒癔癥呢?!彼呓@到沈老的跟前,“今天太陽可好了,你是不是想出去?”
沈老扶著床尾:“想,咱們北方秋天愛刮風(fēng),今天沒聽見風(fēng)聲,我想出去曬曬太陽?!?/p>
沈多意找護(hù)士要了把輪椅,然后推著沈老去樓下的花園放風(fēng)。長亭七拐八拐,草坪上聚著十來只灰色的鴿子,出來曬太陽的老人很多,全都病懨懨的。
他們找了片人少的地方,旁邊是大槐樹,樹葉過濾掉一部分陽光,也沒那么曬了。沈多意沒有出聲,安靜地伴在沈老左右,好像小時候他扒著書桌寫作業(yè),沈老安靜地坐在旁邊陪伴他。
“多意!”
突如其來的一聲洪亮叫喊,沈多意和沈老同時抬起了頭。幾步外的長亭下,霍老筆挺地站著,還拿著一份檔案袋。
沈多意立刻起身迎過去:“姥爺,您怎么來醫(yī)院了,身體不舒服嗎?”
霍老大步流星地走過來,看上去渾身都挺舒服,他拍拍沈多意的肩膀以作安慰,說:“我來拿體檢報(bào)告,聽時安說你爺爺住院了,順便過來看看?!?/p>
霍老走到沈老的輪椅前,俯下挺直的脊背打招呼:“老哥,感覺怎么樣了,還想著約你去釣魚呢?!?/p>
沈多意對沈老介紹道:“爺爺,這是時安的姥爺?!?/p>
沈老伸出如柴的右手,和霍老握了握,回道:“沒事了,國慶節(jié)就出院了?!?/p>
“那不錯,歡度國慶。”霍老聲如洪鐘,直接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多意,時安去病房找你了,你去瞧瞧吧?!?/p>
沈多意走了,沈老不知對方的年紀(jì),為了方便稱呼,問道:“你今年高壽???”
霍老說:“七十多了,具體多少我也不記,但我煙酒不忌,估計(jì)有點(diǎn)顯老?!闭f著打開了檔案袋,抽出了里面的體檢報(bào)告,“每年查兩回,麻煩死了?;畹眠@么小心干什么,時候到了都得走,老哥,你說是不是?”
沈老點(diǎn)點(diǎn)頭:“我大概已經(jīng)到時候了,老天爺待我不薄,這回沒讓我直接走,這是留了告別的時間呢?!?/p>
“您也甭太悲觀?!被衾蠝惤恍霸蹅冞@個歲數(shù)的人,早看開了,吃肉嚼不動,看景兒又老花眼,聽個戲還耳背。要不是為了孩子們,真沒什么可留戀的?!?/p>
沈老如實(shí)吐露道:“我兒子兒媳走了二十年了,我沒有一天不惦記他們,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那滋味比六九天下冰窟窿里還難熬。但我發(fā)病的時候是真怕,我怕一句話不留就走了,我家多意受不住?!?/p>
霍老拍拍沈老的手背:“老哥,你覺得我家時安怎么樣?”
沈老回答:“哪哪都好?!?/p>
“他確實(shí)哪哪都好,他對多意也哪哪都好?!被衾蠅旱吐曇?,鄭重了許多,認(rèn)真了許多,“時安是我的寶貝外孫,以后你家多意也是我的寶貝外孫,時安的爹媽就是多意的爹媽。你得好好活著,但如果時候到了也不用擔(dān)心,我們家接著多意,不讓他孤苦伶仃?!?/p>
沈老嘴唇翕動,似有千頭萬緒,又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只變成握住霍老雙手的一股力量,和一份難以言明的感激。
沈多意半路上就遇見了戚時安,他們倆一同折返回去,然后站在長廊下望著不遠(yuǎn)處的二位老人。霍老不知道說了什么,沈老沒幾分精神的臉上竟然一直掛著笑容。
后來終于起了陣秋風(fēng),沈多意準(zhǔn)備推沈老回病房去,霍老也要回干休所了。
“老哥,我就不送你上去了,等你出了院咱們一起去釣魚。”
“哎,好好。”沈老頻頻點(diǎn)頭,仿佛接下來的日子都有了盼頭。各分兩路,沈多意推著沈老回住院樓,戚時安把霍老送到了醫(yī)院門口。
霍老說:“行了,勤務(wù)兵等著呢,你回吧。”
戚時安問:“姥爺,您跟多意他爺爺說什么了?”
霍老吹胡子瞪眼的:“你管我們呢,我們聊得高興著呢。”
等候的軍車逐漸駛遠(yuǎn)了,戚時安轉(zhuǎn)身往回走,把霍老說的話猜了個八九分?;氐讲》亢?,他輕輕推開了里間的門,望見沈老已經(jīng)躺在了病床上,沈多意手臂交疊趴在床邊。
就像晚輩聽長輩講故事。
沈老說:“出事的時候我動彈不了,但心里特別害怕,我還什么都沒交代呢,真怕就那么著走了?!?/p>
沈多意瞅著老人花白的鬢發(fā):“你走哪去啊,也就我要你?!?/p>
“嘁,我要走肯定是去天上,地下我不去。”沈老半闔著的眼睛閉上了,說話也像哼哼,“活到這把歲數(shù),不受罪地走了,是最大的福氣。何況你爸媽還等著我團(tuán)聚,我一路上都得敲鑼打鼓的?!?/p>
沈多意低頭枕住被角:“你瞧瞧自己那迫不及待的樣兒,我缺你吃還是短你穿了?”
沈老不答,忽又睜開了眼睛:“多意,這毛病來得急,沒準(zhǔn)兒連句話都沒工夫留,所以咱們得提前都說好了。”
沈多意死死攥住了被子:“說什么說,我不想聽你說?!?/p>
沈老問:“我見了你爸媽,有什么話要捎么?”
沈多意的牙關(guān)都在發(fā)抖:“你肯定只顧著高興,就忘了?!?/p>
沈老不樂意道:“你當(dāng)我是老糊涂啊,我肯定給你記著?!?/p>
戚時安抓著門把手,聽著那祖孫倆你一言我一語地道別,心中百感交集。他見趴了很久的沈多意終于抬起頭來,柔和又沉靜的目光下,其實(shí)藏著濃濃的不安與難過。
“那就捎兩句吧?!鄙蚨嘁庹f,“告訴我爸媽,我過得很好?!?/p>
“嗯?!鄙蚶蠁?,“還有一句呢?”
沈多意動動嘴唇:“好好照顧你,衣要穿暖,飯要吃飽?!?/p>
他已經(jīng)哽咽:“你們,別讓我惦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