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什么,他在說出這兩個字以后,想到了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主動憶起的一幕。
“媽媽不是怕你成為英雄……”
那時他的母親已經(jīng)在病床上躺了很久了,她拉著他的手,問他能不能換個職業(yè)。
沈識檐眨了眨眼,忽覺得有些乏力,抬手將眼鏡取了下來,鏡腿疊好,放在了一邊。
“但是……我其實有點想知道,你的想法。”沈識檐斟酌了措辭,繼續(xù)說道,“你說怕沿小失望,你呢,你不會失望嗎?又或者說,這件事不會對你產(chǎn)生什么影響嗎?”
他很少去探究別人的想法,但是今天在婚禮的會場,他看到孟新堂手機(jī)上的短信時,很想知道這個男人在想什么。毋庸置疑,孟新堂是一個成熟、穩(wěn)重的人,不僅這樣,在沈識檐看來,他還是一個很堅定,活得很明白的人。沈識檐很想知道,這樣的一個人,在和領(lǐng)導(dǎo)起沖突、在回復(fù)領(lǐng)導(dǎo)說“我明白”的時候,都在想什么。
“失望嗎?”
沈識檐聽到孟新堂的喃喃自語,又看到他帶著些酒意的眼睛,以及同樣帶著酒意的自己。
“生來平庸,難免失望無力?!?/p>
生來平庸。
四個字,恰好完全符合沈識檐對于生命的第一部分認(rèn)知。
“那為什么還要回去?”
其實后面的問題,可問可不問,不問的話,是知己間的留白??缮蜃R檐問了,因為他也被問過這樣的問題——為什么一定還要做醫(yī)生?
他很想聽一聽,想聽孟新堂會怎么說。
他等著聽,孟新堂卻扣著酒杯看著他,不說話。
“你可以選擇不回答我這個問題?!鄙蜃R檐在與他對視了幾秒之后說。說完,自己喝了一大口酒。
如果這問題讓孟新堂覺得為難,他會選擇不聽。
孟新堂笑了一下,搖頭:“我只是在想要怎樣向你表達(dá),因為我有兩個原因,一個很正面,一個不太正面?!彼壑袙熘枺骸澳阆胂嚷犇囊粋€?”
“正面的。”沈識檐答。
“不能讓前人的心血白費?!泵闲绿煤芸煺f,“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一個新型號、新功能的飛行器,要經(jīng)過多久的研發(fā)過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等等,都有可能也都發(fā)生過。很多人一輩子都在研究一樣?xùn)|西,有的弄出來了,有的沒弄出來,說得殘忍一點,弄出來的,光榮,弄不出來的,或許在他們自己看來,就是碌碌無為?!泵闲绿猛A艘粫?,眉間有稍許的變化,“沿小的爺爺就是后者。沿小正在做的,是她的爺爺?shù)剿蓝荚谀钪臇|西?!?/p>
沈識檐聽得有些呆,半趴在桌子上直直地看著孟新堂。他的腦海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看不清臉,但戴著花鏡,顫抖著雙手,眼角隱著淚。好像在他身邊還站著一個小女孩,短短的頭發(fā),抱著一個小熊書包。
人與人之間的擦肩實在奇妙。很多年前的那個重癥病房在他的腦海里褪了色,或哭泣或旁觀的旁人也褪了色,只剩了那個臨終的老人、大哭的小女孩和門外的他。
“所以,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不管誰離開了,該做的事兒必須要做完?!?/p>
孟新堂又沖他晃了晃酒杯,他暈暈乎乎地舉起來,跟他碰了一下。之后他卻沒有將酒杯遞到唇邊,而是又撂到了桌面上。這回整個人完全趴了下去。
孟新堂在這時忽然意識到,沈識檐的酒量大概并不好。
“你……”孟新堂也沒喝那口酒,他微微朝前傾了傾身子,看著沈識檐一眨一眨的眼睛問,“是不是喝多了?”
沈識檐蹭著胳膊搖頭:“沒有?!?/p>
明明臉都有點兒紅。
“你接著說……另一個原因呢?”
孟新堂也不知道今天他說的這些,沈識檐明天還會不會記得。不過不記得了正好,他想,沈識檐應(yīng)該是肆意的,浪漫的,理想化的,不該跟這些所謂“現(xiàn)實”、“讓人無力”的東西混在一起。
“因為我別無選擇?!泵闲绿蒙焓侄诉^沈識檐的酒杯,將里面的酒盡數(shù)倒在了自己的酒杯里。
沈識檐反應(yīng)有點慢,等孟新堂把他的酒杯又撂到了一邊,才“嗯”了一聲,兩臂一張,下巴抵著桌子,擰著眉毛看著孟新堂說:“你偷我酒了。”
孟新堂實在忍不住笑,也不跟這個“雅酒鬼”糾纏,自顧自接著剛才的話說。這些話他沒說過,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這件事,說不上是誰的錯,你說做出處理決定的領(lǐng)導(dǎo)不對嗎?還是說國安局、特警不對?都說不上來。一定要歸錯,錯誤的源頭是國際競爭,是搬不到明面上的陰謀詭計。就像我剛才說的,生來平庸,而且一個人只有這一生。每個人都是處在一個大環(huán)境下,沒有什么人真的能以一己之力去力挽狂瀾。就算是失望,也得背著,盡力好好地往下走??偛荒苡X得看到了一點世界的復(fù)雜,就憤世嫉俗。”
說完,孟新堂又將腦袋湊近了一些,笑著問:“還聽得懂嗎?”
沈識檐看著他點了點頭,結(jié)果因為下巴擱在了桌子上,點頭的過程并不順暢,他就好像很奇怪似地,瞇著眼睛朝下看,看是什么在擋著他。
燈光把沈識檐的頭發(fā)照得都很亮,額前的碎發(fā)已經(jīng)搭上眼眉,陰影投在迷蒙的眼睛上。那雙眼睛閃得越來越慢,最后,終于闔成了很溫柔的一條線。
孟新堂怔了怔,好一會兒,像被什么東西牽著,沒什么意識地就抬起了手。
離他黑黑的頭發(fā)越來越近。
一直沒動靜的沈識檐忽然睜開眼,也抬起了頭。
“你說的,我全部認(rèn)同,”沈識檐好像忽然清醒了似的,直起了身子,還揉了揉有點酸的脖子,“真的,全部認(rèn)同。而且我真的挺佩服你的?!?/p>
孟新堂有一點突然的慌亂,很快,他假裝鎮(zhèn)定地收回了手,又重新將胳膊拄在桌子上。
“哎,”沈識檐用手掌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有點兒暈?!?/p>
沈識檐愛喝酒,但他喝酒有個很奇怪的地方。別人是要么不醉要么一醉到底,他不是,他跟他爸一樣,有時候一喝酒突然就上頭,立馬就暈乎,不過這陣暈來得快去得也快。倒也不是回回都這樣,偏偏今天讓孟新堂趕上了。
“那不喝了。”孟新堂端起杯子來,想把自己杯里這點干了。
最后杯中酒的這說頭,到哪個酒桌上都一樣。沈識檐也跟著端杯子,一看自己的那只杯子放得離自己那么遠(yuǎn),還愣了一下。等他拿起杯子,才覺得不對勁。
空的?
“哎?”
孟新堂沒忍住,一點也不收斂地笑得渾身都顫。也不知道是剛才的沈識檐更醉一些,還是現(xiàn)在這個更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