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琛不免心生愧疚,責(zé)怪自己不該無端輕疑,害它無緣無故燒了尾毛,便道:“阿玄,我以后再不懷疑你了,你是一只好貍子,不要難過。”
黑貍立刻回喵,表示并不難過。
晏琛朝他笑了笑,轉(zhuǎn)身離去了。阿玄安靜地坐在原處,豎起一雙耳朵,細(xì)聽他漸遠(yuǎn)的腳步聲。等晏琛走開了大約二十步,它忽然一躍而起,蹭蹭攀上粉墻,跳至長廊瓦檐,身影變作一根折射的箭矢,幾下彈跳,直奔藕花小苑而去。
晏琛并不知道,在他剛剛拐過第一個廊角,離小苑還有極長一段距離的時候,阿玄已經(jīng)潛入院子,穿過虛掩的門縫,鉆進(jìn)了臥房。
微風(fēng)撩起青紗帳,陸桓城正在夢障的庇護(hù)下安然沉睡。
那貍子跳上多寶隔,伸出前爪,故意推落了一只天青釉的瓷缸。
對于善良這種品性,阿玄一向是嗤之以鼻的。
在他眼里,一個善良的人,基本就等同于一個死人。
他的利爪沾過無數(shù)鮮血,取過無數(shù)性命。鼠、蛙、蛇、鳥,個個掏腸破肚,剝皮喝血,當(dāng)冰涼或熱膩的血液淌進(jìn)他的喉管,一條鮮活的生命從此就消失了。
善良,并不能幫它們活得久一些。
因為獠牙不長耳朵,它從不聽獵物內(nèi)心的聲音。它只關(guān)注獵物的掙扎是強烈還是微弱,是該咬穿胸口,一擊斃命,還是咬爛手腳,慢慢折磨。
夜幕中的阿玄,是一滴落入硯臺的墨水,無形無蹤。
它沿著狹長的東廊慢悠悠踱步,往竹庭的方向而去。晏琛正從竹庭回來,想必能在中途與他相遇??晒烂臅r點早已過了,晏琛依然遲遲不至。
阿玄不急不躁,繼續(xù)往前走,走了一陣子,他聽見前方傳來了急促的喘息聲,伴著忽高忽低的呻吟,還有幾分抑制不住的哭腔。
是晏琛。
它利落地出爪一勾,竄上了院中桂樹,坐在茂密的枝椏間,靜靜望著不遠(yuǎn)處的晏琛。
懷胎生子,恐怕是真的很疼吧,疼得站都站不住,跪在空無一人的長廊上無助落淚——可是別怕,我還為你準(zhǔn)備了更劇烈的疼痛、更綿長的苦難。
你的陸大公子已經(jīng)醒了,正在等你回去,等你向他解釋今晚去了哪兒,為什么四更才回來,為什么衣袖上會有血。你會驚慌失措,口不擇言。他會疑心深種,大發(fā)雷霆。
然后,在明早太陽初升的時候,我會給他一個完美的答案,而他,會給你一個完美的處置。
晏琛,別怪我。
是你腹中的孩子,奪走了本該屬于陸桓康的東西。
你欠他一縷寶貴的文脈。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陸家三百年書香門第,三百年文脈傳承,為什么偏偏到了這一輩,莫名其妙就斷了個干凈?陸桓城不惜分家也要經(jīng)商,陸桓康秉燭苦讀,數(shù)年來沒有一日休息,幾乎連性命也搭了上去,卻從不被陸家的文脈眷顧。
遇見他之后的這些年,我一直在想方設(shè)法地尋找那縷文脈??稍幃惖氖?,它既不在陸桓城身上,也不在陸桓康身上,仿佛消失,仿佛藏匿,仿佛陸家從今以后……再也出不了一個讀書人。
然而今晚,我終于找到了它。
在你的肚子里。
當(dāng)時我躍上墻頭,看見玉竹翡葉的第一眼,就徹底明白了原因。
一根靈息純正的青竹,三百年生于竹庭,三百年文脈凝聚,若比靈氣,誰人比得過你?陸家這一代,陸桓城之所以經(jīng)商,陸桓康之所以難悟,不是因為文脈已經(jīng)枯竭,而是因為它一直在等你。它等著你和陸桓城遇見,為他懷嗣,為他生下一個絕頂聰明的孩子,將來飛黃騰達(dá),勝過族譜上記載過的所有輝煌。
這是一樁好事。
對你,對陸桓城,對整個陸家。
可唯獨對陸桓康來說,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噩夢。
這個孩子來到世上,會把陸家最后一絲散落的文脈也吞噬干凈。到了那個時候,就算陸桓康當(dāng)真搭上性命,也絕無高中之機。
晏琛,你是一根竹子,分明有著取不完、耗不盡的靈氣,就像大旱時涌水的一口井,寒冬里不枯的一條溪,可你偏偏不滿足,還想生一個孩子,切斷陸桓康僅存的活路。
我怎么能袖手旁觀?
晏琛,你放心,你腹中這個孩子……是生不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