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全家都是演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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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匹勤奮且彪悍的種馬,陸桓城沒想到自己還有失業(yè)的一天。
但他的確是失業(yè)了。
而且失業(yè)得措手不及。
自從祠堂那一次意外過后,晏琛的情欲就如同海水退潮——消失得徹徹底底。死水撩一撩好歹還能起點兒漣漪,晏琛是死水結了冰,任人怎么撩都不動情。
陸桓城在床上的地位一落千丈。
從前早晨一蘇醒,他便能拱進那溫暖濕潤之處,舒暢地泄上一發(fā),再神清氣爽出門去,如今胯下那一根又硬又漲,無人理睬,好似一個被拋棄的可憐孤兒。每回他要央求半天,晏琛才肯睜開睡意朦朧的眼睛,胡亂幫他撫弄兩下,撫弄完了便一攏被子蒙頭睡去,天打雷劈都吵不醒。
早也睡,晚也睡。
蘊靈養(yǎng)筍的竹子,成天只知道睡。
再后來,晏琛干脆中途就沒了動靜,手里還握著那東西,腦袋已經(jīng)枕在陸桓城胸口酣然入睡。陸桓城舍不得喚醒他,只好悲催地自食其力。
心道,小筍芽才綠豆那么一丁點兒大,下馬威倒是一等一的厲害。
可比陸霖當年的存在感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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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霖不足六歲,未到進學堂的年紀,桌案上的筆墨卷冊卻已擺得滿滿當當。陸桓城惜其天分,不敢稍有耽擱,重金聘來了一位博學夫子以作啟蒙。每日卯時二刻,陸霖要在蒼玉軒聽一節(jié)早課,習字誦讀,修完課業(yè),午時交由夫子查驗過后方能下學。
他忙活了一上午,受到夫子夸贊,滿心歡悅地踩著積雪飛奔回來,想向兩位爹爹炫耀,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晏琛還躺在床上——眉頭輕蹙,呼吸沉緩,一點兒醒來的跡象都沒有。
竹子爹爹這是怎么了?
陸霖困惑地搔了搔頭發(fā)。
他去問陸桓城,陸桓城笑而不答,只小聲囑咐了一句,要他輕手輕腳,切莫驚擾晏琛安眠。
于是這個疑問一直在陸霖心中盤桓不去,直到正月某一天的凌晨,他在睡夢中被一陣奇怪的響動吵醒,朦朧中看見床頭的燈燭點亮了?;璋档囊曇袄铮懟赋悄弥槐叩酱策呑?,神情有些焦急,而晏琛面容蒼白地倚在床頭,捂著唇,像是剛剛吐過。
清水遞到唇邊,晏琛勉強喝了幾口,突然眉頭緊鎖、五官扭曲,一把推開茶盞,半截身子撲出去,又稀里嘩啦吐了一地。
“竹子爹爹!”
陸霖大聲驚呼起來,兔子出洞似地蹦出了被窩:“你怎么了?病了嗎?”
晏琛撐著床沿,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陸桓城趕緊為他清水漱口,拭凈唇角,還往他嘴里塞了一粒酸梅干,仔仔細細地安頓妥當了,才對陸霖道:“筍兒,爹爹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三四息靜謐之后,整張六柱大床都在陸霖喜悅的尖叫中震顫了起來,床架左右搖晃,紗簾劇烈抖動。晏琛被震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嘔意又殺了個回馬槍,胃里一陣惡心翻涌,捂著肚子撲到床邊狂吐不止。
陸霖呆住了,維持著高舉枕頭、邁出弓步的姿勢,雕像一樣僵在床上。
陸桓城一句話沒說,攔腰抱起他,往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兩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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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片刻,屋內終于消停下來。
陸霖趴在晏琛懷里,眼角含淚,露出白里透紅的小屁股,享受著爹爹溫柔體貼的按摩。
陸桓城坐在床邊,一邊狼狽地用冷毛巾敷臉,一邊清了清嗓子,零碎拾回幾分家長的威嚴,向兒子交代:
其一,竹子爹爹腹中不一定是筍妹妹,也有可能是筍弟弟,筍兒作為哥哥,要一視同仁,不能偏心。
陸霖滿口答應。
其二,等到三月開春,他們一家四口便會以行商為契機,去千里之外的夷南游歷奇山異水,筍兒作為長子,一路上要照顧脆弱的竹子爹爹。
陸霖頻頻點頭。
其三,竹子爹爹懷孕這件事,在離開家門之前一定要嚴守口風,尤其不能被奶奶知道,否則,奶奶慈愛的關懷光芒籠罩下來,誰也走不了。
陸霖拍拍小胸脯,表示這有何難,從此開始了心機演技派的光輝生涯。
首先,迫在眉睫的,是每天都要面對的共餐問題。
魚肉腥,豬肉臊,晏琛眼下正敏感著,連一絲氣味也聞不得,必須一樣不留,通通劃掉。為了保證竹子爹爹不在飯桌上露出馬腳,陸霖打好腹稿,吧嗒吧嗒跑去找奶奶,說過年這段日子大魚大肉吃厭了,胃里膩得慌,想吃一桌清淡的蔬菜——越清淡越好,最好一丁點兒油星也看不見。
陸母信佛食素,自然答應,讓環(huán)翠把小少爺?shù)脑捊淮讼氯?,當晚便做得一桌子綠油油的全素宴,連湯盅也由冬瓜與豆腐熬煮,不見一點肉末。
綠蔬爽口,菜湯鮮美,晏琛胃里舒服,安安生生吃了小半碗飯。
陸桓城在旁邊盯梢,見素菜卓有成效,便暗地里向陸霖使了個眼色,開始虛偽作戲:“筍兒,這大過年的,讓大伙兒跟著你吃素,是不是太任性了些?”
陸霖心領神會,機靈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噘起小嘴,委屈地望向陸母:“奶奶……爹爹怪我……”
“孩子想吃素,大人陪著吃一次怎么了?”陸母瞪向陸桓城,出言為孫子撐腰,“我吃素十多年了,身子骨硬朗得很,也沒見吃出什么病癥來?!?/p>
陸霖趕緊趁熱打鐵:“那……筍兒還要再吃幾天。”
“奶奶做主,準了?!?/p>
陸母拍板定音,順手往孩子碗里夾了一筷子豆苗,嫌棄地對陸桓城道:“瞧瞧你那缺一頓肉就不能活的樣子!”
話音剛落,只聽“咚”的一聲,對面座位栽下來一只貓。
阿玄簡直要絕望了。
事實上他認為,今天這一頓晚飯完全夠得上虐貓的標準。
一刻鐘之前他被陸桓康抱進前廳的時候,面對一桌草綠,幾乎是發(fā)懵的。他實在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鯧魚呢?蹄膀呢?排骨呢?可愛的里脊與丸子呢?
他不死心,十根尖爪摳著桌沿,一盤菜一盤菜掃過去,然后心底發(fā)出了憤怒的咆哮:梅菜扣肉、汆白肉、五香牛肉、回鍋肉、烤鴨、燒雞、鳳爪……都去哪兒了?!
再不濟給只鵪鶉也行啊!
阿玄非常沮喪,一片菜葉子也沒碰,饑餓地在陸桓康腿上蜷成團,甩著一條蔫嗒嗒的尾巴,聽著桌上碗筷叮當作響,心想等會兒要親自去廚房偷塊肉來解饞。
然后他就聽到陸桓城說,這一頓天殺的全素宴……是陸霖小公子的杰作。
友情呢?!
從前給你當狗騎、當被蓋、啃爛你爹的賬本主動給你頂鍋的友情呢?
為什么要發(fā)揮你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來虐待一只缺了一頓肉就活不下去的貍子?
難道有殺父之仇嗎?!
……有。
阿玄默默尷尬了一秒鐘,飛快把這件事拋諸腦后,轉而郁悶地思考起來:陸小公子要連吃幾天素菜,就意味著廚房不會屯肉,廚房不屯肉,就意味著他偷不到肉,他偷不到肉,就只能去藕花小苑的池塘里刨雪鑿冰撈錦鯉——冰面上那么大一個坑,陸桓城瞎了才會看不到。
……沒法活了。
莫非是陸家的生意終于被陸桓城折騰垮了,入不敷出,沒錢買肉,面子上又掛不住,所以才借由陸霖之口改讓全家吃素?
想來想去,阿玄認為這是唯一合理的推測了。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未來一片慘淡,自己膘肥體壯的身軀在小山似的菜葉堆里迅速消瘦了下去,油光水滑的毛發(fā)變得粗糙,最后淪為一只可憐貍子,瘦骨嶙峋,蹲在門庭冷清的陸宅外頭,胸口掛一塊牌子,上書“專業(yè)捕鼠,求領養(yǎng)”。
作為家里長期蹭飯的一分子,阿玄居然難能可貴地對陸桓城產生了一絲認同,覺得這位陸大當家雖然面目可憎,但沖著能賺錢給他買肉吃這一點來講,還是頗有價值的。于是當天晚上,他趁著深濃的夜色溜進了藕花小苑,找到陸霖,想打聽一下陸家是不是真的快完了。
沒想到陸霖笑嘻嘻地搖了搖頭,歡悅地道:“當然不是呀,阿玄你想什么呢!是竹子爹爹剛懷了小妹妹,胃里難受,怕腥,我們才改吃素的。”
懷……懷了小妹妹?!
轟隆。
一千道驚天霹靂從頭頂劈下。
阿玄呆若木雞,瑩綠的眼眸中落下了一滴嫉妒的淚水。
為了公平起見,兼顧竹子的胃口與貓妖的胃口,體貼又聰明的阿玄提出——他可以自帶雞腿來吃飯。
然后就被無情地攔在了大門外。
陸霖不光收繳了油汪汪的雞腿,還以嚴肅認真的口吻教訓了他一番,說所有油膩的食物都不許靠近竹子爹爹,哪怕一根雞骨頭也不行。阿玄痛失雞腿,一邊憋屈地嚼菜葉,一邊感嘆這孩子的性格已經(jīng)沒救了,像誰不好,偏偏越來越像陸桓城。
當年那根傻兮兮、軟萌萌的小竹子哪里去了?
他很不高興。
尤其在親眼看到陸霖甜聲向奶奶撒嬌,把她的視線吸引過去,以此掩蓋晏琛突如其來的孕吐時,阿玄滿腦子只剩下鮮紅的四個大字——心機深重。
十天之后,阿玄終于如愿吃上了肉,因為陸桓城一家三口根本不來前廳吃飯了。
筍妹妹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嬌貴難養(yǎng)得不像話。晏琛懷胎不足兩月,已是吃什么吐什么,憔悴萎頓,只剩酸蘿卜配清粥能勉強下咽。陸氏父子心疼他,小的裝病,大的掩護,讓晏琛以照顧孩子為由躲在藕花小院休養(yǎng),天衣無縫地瞞過了陸母。
午后雪霽天晴,小窗半開。
晏琛倚在榻上曬太陽,身上蓋了一條蓬松的絨毯,小腹處鼓鼓囊囊隆起一大團,時不時地拱來拱去。
“唔,別動?!彼焓謸撟√鹤樱皦褐?,有點想吐?!?/p>
“天天吐,還有完沒完了?”
阿玄嘴上抱怨著,身體卻果真不再亂動了,從絨毯邊緣探出兩只小白爪,敷衍地幫晏琛揉了揉肚皮,以示安撫。
晏琛道:“以前懷筍兒時也吐的,過幾個月就消停了?!?/p>
“幾個月?!”阿玄咂舌,一副天塌地陷的恐慌樣子,忿忿道,“我去抓只母貍子問一問,要是貍子懷崽也吐成這般,我就不生了——崽可以沒有,魚不能沒有!”
晏琛淡淡笑道:“阿玄,你不能這么想。你應該想,只要吐一陣子,熬過去了,就能向二弟撒嬌,讓他親自蒸魚給你吃了?!?/p>
阿玄聞言倏然醒悟,興奮得尾尖一陣激顫。
太有道理了,多么值得!
一想到陸桓康左手按魚尾,右手拿菜刀,在廚房手忙腳亂為他刮魚鱗的樣子,阿玄飄飄欲仙,不能自已,抱著尾巴連滾數(shù)圈,“啪嗒”一聲從晏琛懷中掉了出來。
他抖抖毛,又屁顛屁顛地爬回去。
短暫的興奮過后,阿玄想起苦悶的現(xiàn)實,馬上又變得郁郁寡歡:“蒸什么魚啊,仙方還沒找到呢,一只貓崽都沒有……”
仙方!關鍵是仙方!
晏琛提議:“要不去金鼎山問問玄清道長?”
“絕不!”阿玄傲然昂頭,“我是有尊嚴的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