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簟之后船艙中,陳海平轉(zhuǎn)過頭,面上與眾人談笑的神情還未散去,眼底已不禁浮現(xiàn)出了震撼之色。
隔著水色碧波,謝云微微一挑眉。
“大公子,對面船上那姑娘說……”
管家還未說完,陳海平早已起身出了船艙,溫文有禮問:“姑娘有何吩咐?”
謝云連答都不答,對著斗笠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叫你撿便撿回來,莫廢話。
陳海平肅然道:“既然姑娘吩咐,在下自然是要效勞的了?!闭f著縱身便向水中一躍!
彼時兩船相距足有數(shù)丈,陳海平這一躍卻御氣凌空,單足穩(wěn)穩(wěn)點在水面上,俯身撿起斗笠,再飛渡而來——不愧是久負盛名的江南陳家嫡傳子,內(nèi)功心法確實了得,放眼當今整個武林,輕功如此漂亮的都不能超過五個。
“好!”
周圍河面頓時哄響,陳海平臨近船前一躍而起,這次無比精準地落在了謝云這條小舟上,落勢極穩(wěn),連輕舟都沒搖晃半分!
“姑娘,”陳海平風度翩翩將斗笠遞上:“陳某幸不辱使命,請收下罷?!?/p>
謝云受傷那手沒動,伸出另一只手去接那斗笠,但緊接著陳海平又往回一縮,誠懇道:“姑娘這輕紗質(zhì)地精良、可堪玉貌,只是今兒被水浸濕,想必也不能再用了。不如在下拿回家洗凈熨平再親自送去姑娘府上吧,只是不知姑娘芳名貴姓、家住何處?要是不遠的話……”
“陳大公子過譽了,”謝云懶懶道,“面紗地攤上買的,兩文錢一幅,不能用就隨便扔了吧 ?!?/p>
陳海平:“……”
陳海平笑容不變,“姑娘這手怎么包著繃帶,可是受傷了?不瞞您說寒舍中正有幾個江湖名醫(yī),跌打損傷絕癥頑疾樣樣來得,這點小傷半月就好,如果不嫌棄的話……”
“嫌棄。”
陳海平僵在當場,謝云偏過頭,戲謔地盯著他。
不知為何陳海平突然覺得眼前這女子美則美矣,五官輪廓卻有些剛硬,舉手投足也自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瀟灑風度,和尋常人家女兒大為迥異,似乎有點不對勁的感覺。
他心內(nèi)有些疑惑,便沒話找話問:“這……姑娘好興致,為何一人在此游湖?”
謝云道:“天氣晴好,本姑娘無聊?!?/p>
說到姑娘時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地絆了下,隨即展顏一笑。
這一笑卻是天光水色剎那黯然,陳海平那顆紅心不爭氣地漏跳了幾拍,等他反應過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姑娘,在下江南陳家嫡傳長子,良田千頃家財萬貫,年已及冠尚未娶妻,不知姑娘仙鄉(xiāng)何方,嫁人了沒有,看在下合適……那個合適嗎?”
謝云的視線瞥向岸邊,一個黑色僧衣的身影正提著藥包,大步從橋上走來。
“合適?!敝x云微笑轉(zhuǎn)向陳海平,遺憾道:“但本姑……娘已經(jīng)嫁人了。”
陳海平一愣:“嫁誰了?”
謝云的笑容里似乎充滿了情真意切:
“嫁了個和尚。”
陳海平尚未反應過來,謝云突然提聲喊了一嗓子:“救命——”緊接著優(yōu)雅起身,直直掉進了水里!
撲通一聲水花響,單超撲到橋邊,喝道:“龍姑娘!”
陳海平一抬頭便真見了個和尚,登時愣了下,才反應過來跳下水去救人——不過這時候水面又是撲通巨響,單超已經(jīng)一個猛子扎了下去,在水花翻騰中迅速游向謝云,伸出結(jié)實的手臂從后面抱住了他。
陳海平也游到近前,還沒來得及伸手幫忙,便只見那黑衣的年輕僧人劍眉緊皺,伸手便是一掌!
——轟!
陳海平一代年輕高手,連提氣抵御都來不及,耳中只聽一聲悶響,緊接著胸骨劇痛、氣血震蕩,整個人逆著水流倒退了數(shù)丈!
這簡直太可怕了。
水中出招,內(nèi)力越薄水花越大,而剛才那掌卻一絲水花迸濺都沒有,唯見扇形波浪以那僧人為中心,向整片湖面急速擴散,其半徑足有十數(shù)丈!
陳海平驚疑暴怒,強忍內(nèi)傷爬上岸,只見單超已將全身濕透、咳得一塌糊涂的謝云抱上來,緊接著回頭就是一腳。
撲通!
這下水花四濺,卻是陳海平被結(jié)結(jié)實實踹進了水里。
“從哪來的野和尚……咳咳!咳咳咳!”陳海平既狼狽又憤怒,剛攀上岸想找單超算賬,就只見單超從身上解下僧袍披在伏地咳嗽的謝云身上,緊接著轉(zhuǎn)身,抬掌向陳海平一推。
“——你!”
那一掌簡直金剛怒目、泰山壓頂,陳海平暴怒相抗,但全身內(nèi)力剛一觸到對方,就感覺像是奔騰江水遇上了浩瀚大洋,瞬間把他硬生生按回了水里!
“大公子!”“什么人?住手!”“哪來的和尚狗膽包天,還不快放開?!”
畫舫迅速靠岸,十數(shù)個侍衛(wèi)飛快下船向這邊奔來,單超蹲在岸邊,一手拎起陳海平的衣襟,居高臨下冷冷道:“為什么調(diào)戲良家女子?”
“……”陳海平目瞪口呆:“你又是何人,你——”
單超手背青筋暴起,嘩啦一聲把陳大公子活生生按進水里,片刻后再拎起來:“為什么調(diào)戲良家女子?”
“咳咳咳!咳咳咳……”陳海平狼狽不堪,一頭一臉水地怒罵:“你他媽又是哪座山哪間廟的,報上名號來,日后小爺遇見——”
嘩啦!
單超最后一次把陳海平拎出水,注視著他的眼睛,心平氣和道:“尋仇又打不過的,才會問別人要名號,打得過的都是打完了就走。”
陳海平從小是世家嫡子,長大后是武林第一少俠,這輩子就沒像現(xiàn)在這么狼狽過,聞言簡直出離的憤怒:“哪來的禿驢跑出來管大爺?大爺看到美人搭個訕不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里不對了——?!”
話音未落陳海平一愣。
他瞥見那女子——謝云隨手抹了把臉上的水,回頭望著單超微微一笑。
此刻單超背對著謝云,所以那一笑并沒有看到。然而陳海平卻確定那一笑里有些極為熟稔的,甚至類似于調(diào)侃般的欣然。
硬要形容的話,就跟他少年時臥薪嘗膽終于練成了絕世劍譜,或武功取得了極大精進,興高采烈在練武臺上一鳴驚人后,臺下長輩欣慰又略帶揶揄的笑意。
緊接著謝云瞥向陳海平,挑了挑眉梢。
——四目相對間,美人眼底全是不加掩飾的同情和促狹。
陳海平:“……”
“——舍弟放蕩荒誕,得罪了大師,在下替他賠禮道歉了,請大師千萬恕罪!”
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觀人群中突然傳來一道男聲,陳海平驟然抬頭,臉色一苦:“表……表兄!”
單超回過頭,只見人群分開一條道,幾個侍從抬著一架別致的竹椅,從陳家畫舫方向緩緩走來。
竹椅上端坐著一個男子,約莫二十七八歲,長相平平蒼白病弱,似是不良于行,神情卻非常謙遜溫和;他抓著竹椅扶手,借力向前欠身致禮,既而抬頭關(guān)心地望向謝云:“姑娘沒事吧?舍弟荒唐,驚擾了玉駕,不知他是不是……”
“是?!?/p>
謝云隨意坐在地上,歪著頭,兩只手擰著長發(fā)擠水,在眾目睽睽之下特別的平靜坦然:“令弟陳少爺見我落單,便出言調(diào)戲,小……小女子實在無奈,不得不跳水自保。”
“這位信超大師是小女子同伴,陳少爺口出狂言肆無忌憚,大師才出手略為教訓,還望這位公子海涵?!?/p>
望眼欲穿的圍觀群眾終于發(fā)出了一聲滿足的:“哦——”
竹椅上那男子有些尷尬,看看陳海平又看看單超,不太敢直視地面上這位容色實在懾人的“姑娘”,便低下頭又欠了欠上半身:“實在……實在沒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情,抱歉讓姑娘受驚了。鄙人傅文杰,家住鍛劍莊,乃是這登徒子的表兄……”
“如果姑娘與大師不嫌棄的話,請大駕光臨寒舍稍歇,換身干爽衣物可好?”
電光石火間單超腦海中閃過一段對話:
“我聽說江湖傳言蓮花谷、鍛劍莊,百年前引天山雪蓮花水,才鍛造成了龍淵太阿雙劍……”
“今日在此誅殺你的,便是七星龍淵?!?/p>
單超驟然起身,失去支撐的陳海平差點又撲通滑進水里。
“——你說你家住哪?”
“回大師的話,”傅文杰迎著單超銳利逼人的視線,慚愧道:“在下不才,江湖人稱‘鍛劍莊’少莊主是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