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庭在剛聽說白觀塵這個名字的時候,其實內(nèi)心里并不太待見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師弟。
他是清虛道君第一個徒弟。老頭子一個人待慣了,根本沒有什么養(yǎng)孩子的經(jīng)驗,養(yǎng)他的時候一旦他不肯聽話了,就哭唧唧地沖著他賣慘,說自己這輩子就只會有他這么一個徒弟,他這個徒弟不爭氣,將來清虛道君老了不中用了,一定會被凌云閣趕出去流落街頭的。
沈秋庭那個時候年紀(jì)小,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也就只敢偷偷摸摸地調(diào)皮搗蛋了。
久而久之,沈秋庭也就被洗腦了,認(rèn)為老頭這輩子就只會有他一個徒弟了,他得好好修煉好好做人,省得清虛道君將來孤苦無依。
哪怕后來長大了,知道清虛道君的話聽不得,這點小時候培養(yǎng)起來的觀念也沒有辦法立刻就消除。
所以知道清虛道君不打商量就突然領(lǐng)了一個師弟回來,他其實挺別扭。
但他自覺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大人了,不太好跟清虛道君計較,只能帶著別扭去將新來的師弟領(lǐng)進了門。
白觀塵是一個人來的。
那個時候的白觀塵不過十四五歲,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衫,渾身上下只有腰間的長劍看起來值點錢,應(yīng)當(dāng)是趕了很長的路,透著一股風(fēng)塵仆仆的味道。
但哪怕是這么簡單的裝扮,也還是掩飾不了他的好看。
皮膚如玉似雪,烏黑的長發(fā)下是一雙點漆似的眼,身姿筆挺,抬起眼睛看人的時候,像是一柄初初露出鋒芒的劍。
沈秋庭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對面的少年,便笑著伸出了手:“師弟?我?guī)氵M去?”
好看的人總是值得寬容的,更何況新來的小師弟根本就不清楚清虛道君的不靠譜做派,自然不能遷怒。
他那個時候的年紀(jì)也還不大,笑起來的時候眼睛里沒有絲毫陰霾,像是落滿了細碎的陽光。
白觀塵卻只是看了一眼他伸出來的手,一板一眼地道了一句:“多謝?!北阕约鹤吡诉M去。
見師弟如此自立自強,沈秋庭也樂得清閑,收回手悠哉游哉地跟在白觀塵的后頭也走了進去。
接下來便是磕頭敬茶行拜師禮,一套流程下來,白觀塵就成了沈秋庭記在名冊上的,名正言順的師弟了。
*
清虛道君頭一次帶孩子就被沈秋庭給鬧騰怕了,從此以后就對帶孩子這件事失去了興趣,因此白觀塵才來沒幾天,就被清虛道君徹底撒手扔給了沈秋庭。
沈秋庭對帶孩子的經(jīng)驗比清虛道君還不如,雖然把白觀塵領(lǐng)回了家門,卻也根本不知道照顧孩子應(yīng)該從哪方面做起,除了把手頭的天材地寶法器靈石一股腦地往白觀塵手里塞,也做不來什么其他的事情。
好在白觀塵自己比師父師兄靠譜,用不著沈秋庭操心就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沈秋庭被清虛道君帶著,從小就過得粗糙,時間久了,白觀塵甚至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照顧自己這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師兄。
人心都是肉長的,加上清虛道君常常四處流竄找不著人影,久而久之,兩個人竟有了些相依為命的意思。
白觀塵第一次下山歷練,是被沈秋庭帶著的。
凌云閣弟子第一次下山歷練的任務(wù)都不會太難,兩個人不過幾日就順利完成了任務(wù),在即將回程的時候,卻不慎撞上了一只高階妖獸。
那個時候沈秋庭也不過筑基修為,還帶著一個修為比他還低的師弟,兩個人打又打不過,跑又跑不了,最后沈秋庭為了保護白觀塵,被妖獸硬生生拖進了巢穴中。
白觀塵死死抓著沈秋庭的手,任沈秋庭勸也好罵也罷就是不肯松手,兩個人便一起被妖獸拖了進去。
那妖獸抓到了食物,將兩個人用絲線妥妥貼貼地封進了繭里,幾條細長的腿便動了動找地方繼續(xù)睡覺去了,留下師兄弟兩個人被裹在繭里大眼瞪小眼。
沈秋庭想起方才的場景,還是忍不住想要罵人:“都說了讓你先走出去搬救兵,偏要過來跟我一起送死干什么?”
白觀塵卻只是看了他一眼,開口問了一句話:“你若是死在這里怎么辦?”
妖獸可能會當(dāng)場殺人,他可能沒有辦法找到救兵,就算找到救兵也不能保證對方一定能及時趕來… …但凡有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差池,他就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師兄了。
聽到這一句話,沈秋庭忽然啞口無言。
白觀塵平日里其實并不太表露自己的感情,沈秋庭也一直以為,兩個人的關(guān)系也不過就是比尋常師兄弟親密一些罷了。
可直到這一次,他才明白,他在師弟心中的地位,好像比他以為的,要高很多很多。
是可以與之共同赴死的地位。
沈秋庭沉默了一會兒,終于恢復(fù)了平日里的玩笑模樣:“既然怕我死,等出去以后就好好修煉,等你修為高了,自然就能保護我了。”
白觀塵沒有說話,只是鄭重地點了頭。
都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兩個人十有八九沒有出去的機會了,這個時候的承諾似乎只是一個用來轉(zhuǎn)移對死亡恐懼的方式,輕飄飄的,像是一個單純的玩笑。
兩個人最終還是被千里迢迢趕來的清虛道君救了出來。
清虛道君趕來的時候,那妖獸已經(jīng)解開了白觀塵身上的繭,正打算享用美餐。沈秋庭在旁邊拼命掙扎,用靈力在自己身上割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投桃報李,師弟能來與他一同赴死,他自然也可以在生死之際選擇用自己去換師弟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鮮血染紅了他半邊身體,濃郁的血腥味引起了妖獸的興趣,妖獸丟下了手中的白觀塵,向著沈秋庭的方向走了過去。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道凌厲的劍光忽然自洞穴之外斬來,將沈秋庭面前的妖獸斬成了兩截。
隨著妖獸的死亡,沈秋庭身上纏繞的繭也跟著破裂開來,他的臉色因為失血過多而變得慘白,身體搖晃了一下,終于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白觀塵也受了不輕的傷,他強撐著快步走了過來,在沈秋庭即將倒下的瞬間將他穩(wěn)穩(wěn)接在了懷里。
后來清虛道君無論怎么勸,也沒能讓二徒弟松開大徒弟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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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生死之交總是比別的交情濃烈些,這次之后,沈秋庭和白觀塵的關(guān)系更親近了一個程度。
他們往日也親近,誰見到都要說一句師兄弟感情真好,可是這次之后,卻好像不止是一句感情好能解釋的了。
那一日,陸乘來了中州跑生意,沈秋庭正好在附近,便特意找過去跟他一起喝酒。
陸乘上下打量了好友一番,見到他空蕩蕩的腰間,皺了皺眉,問道:“秋庭,你的佩劍呢?”
沈秋庭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借給我?guī)煹芰?,他用完了給我送過來?!?/p>
陸乘雖然算不上劍修,也知道對劍修來說佩劍意味著什么,忍不住道:“他用你的佩劍,他自己的呢?”
沈秋庭想了想:“他劍鞘前段時間壞了,應(yīng)該是拿去配新劍鞘了吧?我們兩個的佩劍是一對,他用著順手。”
陸乘總覺得奇奇怪怪的,便委婉提醒了一句:“你們關(guān)系是不是太好了?我找你借遲明你也不一定能給我?!?/p>
沈秋庭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我看你就是嫉妒我跟小白關(guān)系好。”
陸乘簡直被他氣死,也不樂意管他了:“行行行,你跟你師弟關(guān)系最好,道侶都沒有你們關(guān)系好的?!?/p>
沈秋庭喝完酒,順手叫小二過來,指著桌子上一份點心道:“這道點心煩請新做一份,打包。”
陸乘嫌棄道:“怎么著?吃還不夠,還要再拿?”
沈秋庭完全不在乎他的陰陽怪氣,笑道:“這道點心味道不錯,帶回去給小白嘗嘗?!?/p>
陸乘被他膩歪得渾身起雞皮疙瘩,趕緊送客:“滾滾滾,以后別來找本少主了,看見你就煩?!?/p>
他尋思著就沈秋庭師弟那個活像誰都欠他錢的棺材臉樣子,也不像是能吃點心的,也不知道沈秋庭圖個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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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觀塵十八歲那年,清虛道君出去了一趟,從沈家領(lǐng)回一個年紀(jì)不大的女娃娃,宣布這就是他的三徒弟。
沈秋庭作為本門這一輩最大的弟子,這么些年下來已經(jīng)習(xí)慣了照顧師弟師妹,這回用不著清虛道君催促,便主動把新來的小師妹帶下去安置了。
沈花醉的身份清虛道君之前就跟沈秋庭透露過。沈秋庭雖然對沈家沒有什么好感,但也不至于把厭惡強加到一個年紀(jì)不大的女娃娃身上,所以對待沈花醉一直很溫和。
白觀塵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他,聽著他跟新來的小師妹溫聲細語地說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花醉拉了拉沈秋庭的衣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道:“我知道你,你是我哥哥。”
聽見這句話,沈秋庭的臉色有一瞬間的僵硬,卻還是溫和地笑了笑:“往后我就是你大師兄,自然算是兄長?!?/p>
小姑娘顯然對這個答案不是很滿意,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閉上嘴不肯說話了。
白觀塵微微抬眸看向不遠處的兄妹兩人,目光微微動了動。
兄妹兩個人雖然看起來并不相似,但仔細觀察,就能從他們的五官上看到一些很微妙的神似——代表了相同血脈帶來的聯(lián)系。
遠比他跟師兄的關(guān)系更加親密的聯(lián)系。
他說不上自己心里突然出現(xiàn)的究竟是什么情緒,但他很清楚,這種情緒讓他一點都不開心。
沈秋庭將沈花醉的事情大致安排清楚,正想回去,就見窗外不知道什么時候突然下起了雨。
正是盛夏時節(jié),雨來得又快又急,落在屋頂上滾一圈,就在檐下織成了一片細密的雨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