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當空,兩盞殷紅的燈籠懸在顧府朱漆廣門前,搖晃晃地留下兩道半黑的影兒,像伏于暗處的幽幽目光。
花揚扯了扯頭上的兜帽,將自己攏緊了些,借著夜色翻入顧府。
在這里生活了小半年,她自然熟門熟路,很快便找到了顧荇之的院子。
小院靜謐,沒有掌燈。
那一叢經(jīng)年不變的湘妃竹依舊芃芃,在夜風微瀾中颯颯地響。
花揚有些恍惚,行過去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湘妃竹旁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架木秋千,此刻正輕輕地晃著,發(fā)出細碎的吱喲聲。
她怔了怔,半晌才想起來,好像……之前兩人決定成親的時候,這是顧荇之提議的。
感覺登時有些微妙。像是心里的一塊肉被揪起,細細的碾了碾,帶來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甜意。
手指摩挲過秋千的木架,一寸一寸,慢得仿佛在丈量一般。
“喵嗚~”
不遠的地方傳來一聲熟悉的貓叫,花揚看見一個黃色的毛球朝她的方向滾了滾。然后停在叁步之外的地方,警惕地打量她,還是原先那副不怎么友善的態(tài)度。
許是故地重游,總歸是有著幾份情懷。
花揚現(xiàn)下竟然破天荒地不想收拾它,而是對它友好地招了招手。
阿福瞪著圓溜溜的黑眼睛,毛絨絨的耳朵左右轉(zhuǎn)了轉(zhuǎn),半晌,遲疑地向前邁出一步。
花揚起身揪住了它的后脖子,一把給它拎到自己懷里。阿福象征性地掙扎了一下,很快便咕嚕著妥協(xié)了。
如此識相,她很是滿意,抱著貓兒,哼著曲兒往顧荇之的寢屋去了。
虛掩著的門并未上閂,屋里暗沉沉的,沒有人、也沒有點燈?;〒P摸到門旁邊的矮柜處,點燃一盞燭火。
呲啦擦響,燭火嗶剝,視野里亮起來,眼前的場景卻是格外陌生。
她愣愣地打量屋里的陳設(shè),只覺若不是那張自己不知賴著睡了多少次的床,她都要懷疑這是走錯地方了。
原本空闊的寢屋里竟然添了好些家具,將整個空間都塞得滿滿當當。
花揚無聲地笑了笑,將懷里的阿福放下,抬手去撫那些物什。
四時繁花繡圖屏風、九轉(zhuǎn)玲瓏球、水波紋梨花木四件套、黃花梨立木柜……
每一樣都是她親手在清單上寫下來的。
最后她的手在顧荇之的衣架上停下了。
指尖一片柔軟溫滑的觸感,花揚憶起那一晚,她撫過顧荇之帶著薄汗的背。
這是那一晚他穿過的睡袍。
她記得情潮退去之后,他就是用這件袍子將她裹了,抱去的凈室。
氤氳的熱氣、池水的柔波、他將她攬在懷中輕柔地愛撫,好像他抱著的是一盞易碎的薄脆琉璃。
如是想著,花揚取下長袍罩在了自己身上。
屬于他的芝蘭木香席卷而來,比哪一次都清晰深刻。
那是一種極干凈、極溫和的味道,像冬日里的太陽將松木炙烤,逼出的清香,帶著他獨有的暖。
她將自己埋在里面,深深地吸了口氣。
門閂在這時候響了。
月色清輝,將一個頎長的身形投映到寢屋的地板上,拉出長長的影。他步履疲倦地行進來,看見門口的阿福愣了愣。
沒有點燈的屋子里,月色皎皎,從菱花紋茜紗窗上流淌進來,落在空蕩蕩的衣架上,在地上投下一道寂寥的影兒。
花揚這才驚覺自己還披著他的外袍,拽著襟口的手一顫,難得的緊張了一息。
好在顧荇之今日許是太累了。他的步子只在進門的時候稍作停頓,隨后便借著月色,徑直去了凈室。
“嘩啦”聲響,氤氳的水汽彌漫出來,透著澡豆的清香,變成了一股獨特的江南煙雨氣。
花揚躲在屏風后,靜靜的,凝神看他,連呼吸聲都隱去了。
月色朦朧,曖昧地灑在一池水波之上,映照出浴桶里那個微闔著眼的清俊面龐。
骨相優(yōu)美的手,修長的指,帶著水珠滾落,在側(cè)頸處留下一路晶瑩的痕跡。
她看見他的指停留在那道她留下的傷口處,緩慢地、一遍遍地撫,好似在把玩什么心愛之物。
室內(nèi)明明是暗的,可借著月色,她能看到那道疤痕微凸的印記。
傷口該已經(jīng)結(jié)痂了,細細的一道,不仔細看根本不會知道它的存在。就好像和他的那些過往都要細細地想,才能抓得住一點點尾巴。
月下的水波,粼粼地透過屏風映照她的淺眸。
花揚倏爾悵然。因為再過些時日,她在他身上留下的這唯一一點痕跡,大約也該消失了。
窗外有風有月,兩人便如是隔著一道屏風和水霧。
近在咫尺的遠。
*
顧荇之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過去的。
困意襲來之后,一段記憶再次涌入了他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