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訖一頓,他側(cè)頭看向太子,繼續(xù)道:“皇儲一事,朕……負了摯友……”
“朕已負盡天下人,也不想再補救了?!彼n涼一笑,坦然道:“你今日逼宮,目的是想讓朕下詔書傳位給宋毓吧?可他十六年來行事乖張、眠花臥柳,聲名早已不堪,要名正言順得登帝位,總得有個理由?!?/p>
“可這理由,朕偏偏不給?!被盏坌α诵?,眉眼間退去凌厲,只留下些看不清的執(zhí)拗。
“陳相一案,不足以動搖朕的地位,而北伐一案你就算有證據(jù),也不敢公之于眾。十萬人……他們之中有母親的兒子,有妻子的丈夫,有小兒的父親,也有同胞兄弟和摯友……”
他頓了頓,像是篤定什么,“因為這不僅僅是朕為了皇權(quán)害死同胞兄弟,更是皇權(quán)為了一己私利,置天下蒼生于不顧。你想與北涼開戰(zhàn),收復國土,最不能失的,便是民心?!?/p>
他繼續(xù)道:“故而這些事,你不會公知于眾。你也不敢?!?/p>
一席話,將氛圍推至了冰點。
日頭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西行,變成佛堂里那一地的冷白碎光。
置于膝上的手緊了緊,顧荇之薄唇緊抿,眼神含冰。他倏然抬頭直視徽帝,釋然一笑。
“那便只能如此了。”
紹興十二年秋,南祁國內(nèi)發(fā)生了許多大事。
當朝宰相于宮前道上被殺、北涼使臣來訪。
同年秋天,被譽為百官楷模的顧侍郎逼宮擒王,將徽帝軟禁在南祁宮。
期間東宮太子大鬧前朝,于勤政殿內(nèi)提劍殺了吳相,被顧侍郎以雷霆之姿打入大牢。
自此,長達數(shù)月的朝綱清洗開始了……
南祁邊境的一間小茶館內(nèi),茶客們聽書吃茶,言笑晏晏。
茶樓里人來人往,不時還有售賣瓜果小食的攤販竄梭,一派熱鬧的景象。
高臺上,說書先生正說到精彩之處。手中的醒木一拍,堂中霎時安靜了不少。
他咂咂嘴,繼續(xù)道:
“誰也沒有想到,那個曾經(jīng)被世人贊頌的朝廷肱骨,竟然于一夕之間變成狼子野心的奸佞。黨同伐異,以殺止殺,短短數(shù)月內(nèi),便清洗了朝中各派勢力,一副要自己登基稱帝的架勢。
然自古以來,邪不勝正;民族危難存亡之際,總會有那救民于水火的仁人志士,撥亂反正,挺身而出。
而此人,就是燕王世子,當今圣上。
要說圣上的英明神武,當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的。
他少時雖行事乖張,但到底是燕王血脈,國之危難之際,臨危受命。親率二十萬易州軍南下,直取金陵,打得那顧奸佞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最后于落馬坡,被圣上親自斬于劍下!”
“好?。。 ?/p>
那說書人故意一頓,滿堂霎時爆發(fā)出掌聲雷動。
只有臺下一桌聽書的小娘子弱弱地嘆了口氣,頗為惋惜的樣子。
旁邊的人立馬遞去一個白眼,冷嘲熱諷道:“看樣子,有人是在為亂臣賊子惋惜不值呀?!?/p>
那桌上的小娘子倒是坦蕩,擱下手里的茶盞道:“我可聽說那顧相是個光風霽月、俊美無雙的郎君,就這么殺了多可惜……”
“呸!”旁邊立馬有人憤怒道:“那都是傳言,我之前去金陵,可是親眼見過那顧相的容貌。賊眉鼠眼、鷹頭雀腦,身長五尺,活脫脫一個吃軟飯的小白臉模樣。那些贊頌他美貌的謠言,都是他花錢,向青樓娘子和說書先生買來的!”
“啊?!……這、這……”
眾人聞言驚訝,茶館里一時又再次恢復了往常的熱鬧。
角落里的花揚抽了抽嘴角,險些把嘴里的茶湯都噴出去。她伸手要去摸腰間的劍,卻被顧奸臣塞了滿嘴的綠豆糕。
“唔……他、他們說你壞話!”花揚憤憤,一雙眼睛晶亮亮、水盈盈,委屈地快哭了。
顧奸臣淡淡地“嗯”了一聲,埋頭繼續(xù)給她剝瓜子,一粒粒的放在一張攤開的油紙上,已經(jīng)堆成一座小山。
“他們說你是壞人就算了,竟然還說你長得丑!”花揚氣得鼻子都歪了,“我覺得他們不只是在罵你,也罵我了!”
顧荇之笑笑,問,“罵你什么了?”
“罵我瞎!”花揚猛抓了一把瓜子塞自己嘴里,囫圇道:“你要是真長那么丑,我能看上你么?”
顧荇之想了想,反問到,“為夫終于能以色侍人了?”
“……”花揚被他兩句話問得沒脾氣,繼續(xù)提劍要沖過去,卻被顧荇之摁住了手,溫聲哄了句,“別鬧,動氣對孩子不好?!?/p>
花揚這才平復了一點,把手搭上自己已經(jīng)隆起的小腹,悶悶地抱怨,“他們還罵我的崽了!他爹若是丑的話,崽子能好看么?!”
說著話她又激動起來,覺得這事兒不能這么算了。
想她花揚南祁第一刺客,什么時候罵不還口,這么憋屈過?!
然握劍的手還沒碰到劍柄,茶館外忽然響起一陣騷動。有官兵從門口急匆匆地跑進來,在茶館老板耳邊耳語了句什么。
老板僵住了,反應過來趕忙請小廝清場。
顧荇之幫她把瓜子包好,提了包袱正要走,那名報信的官兵卻來到兩人跟前,畢恭畢敬地一拜,“兩位且慢,在下的主子想見見兩位?!?/p>
言訖伸手一延,顧荇之透過窗欞看出去。
只見春日暖陽下,一架樸實尋常的馬車前,站了一位青衣玉帶的公子。
那人眉眼如畫,生動而張揚,饒是在燦烈的春光下,也絲毫不輸其明媚。
只是那雙見人留情的桃花眼啊……片刻不停,就連在這兒等他的時候,都忍不住對著身旁的護衛(wèi)擠眉弄眼、暗送秋波。
顧荇之搖頭笑,卻聽花揚清脆的聲音響在耳側(cè)。
“師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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