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見他的表情,周慧隨即往回走了兩步,重新坐了下來。
“你說的對,他是真的喜歡我?!痹S唐成談用手背蹭了蹭眼睛,將信封翻了個過兒,妥帖地收在手里,“其實當(dāng)初,是他讓我跟你們過來的。我知道他有多不想讓我走,可是他舍不得我難做,也舍不得你們那么難過,所以他跟我說,讓我走,他自己能扛著。你說怕我們老了以后沒人管,他就說他管我……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沒有旁的歪的,滿心想的,左不過就是我?!?/p>
周慧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也算是終于認同。
“我以前睡不好,他就到處去給我買遮光性好的窗簾,我手涼,他就想著給我捂,別人故意惹了他,他明明沒有錯,卻可以為了我去道歉……他的好是我怎么說都說不完的,以后,你們也會知道他有多好?!痹S唐成頓了頓,終于在周慧等待的目光里,進入了正題,“媽,我很感謝,你們能同意我們?,F(xiàn)在我跟你說這些,不是想炫耀,也不是提前幫他說好話,是因為還有件事,我必須讓你們知道?!?/p>
周慧的接受是徹底的,也是真誠的。她點點頭,對許唐成說:“你說?!?/p>
“這件事是,我和他在一起,從來都不是我做了多大的犧牲、多大的讓步?!痹S唐成摩挲著手里的信封,低頭,笑得很淺,“能和他在一起,始終都是我的幸運,我從來沒委屈過?!?/p>
他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才成為了易轍世界里的那個與眾不同,但他始終感謝那時的自己。
周慧走了,許唐成還捏著那封信,沒敢看。
他早就收到了自己銀行卡的消費短信,他知道,易轍現(xiàn)在就在北京。腦子里有無數(shù)個混亂的念頭,最清晰的一個,是他應(yīng)該立刻訂一張回北京的機票。
手機在充電,許唐成撲到桌上,剛拿起手機,卻先有電話打了進來。
哪怕兩年不聯(lián)系,這個號碼他也不會忘。他迅速接通,將手機舉到耳邊時,都忘了充電線還拉扯著,手臂愣是被牽得一顫,才用另一只手慌忙拽掉了線。
“喂?”
用干澀的嗓子說了這樣一個字,對面的人卻遲遲沒有答復(fù)。
怎么不說話?
喝多了,所以才打的電話么?
“易轍,我……”
他撇掉腦中的一堆猜測,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對面的人好消息,卻被一聲不大客氣的呼喚打住。
“許唐成?!?/p>
聽見這一聲,許唐成愣了愣。
沒打錯電話。
沒喝多,清醒的。
沒打錯電話也沒喝多的人在清醒地直呼他大名。
“兩年不見,長了不少出息???”放松下來,許唐成也不再像剛剛那樣著急。他的質(zhì)問帶著鼻音,親昵纏綿:“沒大沒小的叫誰呢?”
他在開玩笑,那端的人卻并不配合。易轍又一次連名帶姓叫了他一聲,不待許唐成應(yīng),又用同樣硬邦邦的語氣說:“你騙我。”
這控訴,讓許唐成摸不著頭腦。
“你給我唱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厄爾瓜多的生日歌。”
終于明白了他這是為了哪般,許唐成只覺得心里頭無限陷落了一角,偷偷藏了一個冬天的夜晚。那個夜晚,有一個始終對著自己的鏡頭,一句句討要生日禮物的話語,還有跨過金色臺階,向他奔來的人。
“不是厄爾瓜多,”他逗他,說,“是厄瓜爾多?!?/p>
“什么瓜都不是?!币邹H突然哽了嗓子,聲音很低,“你騙我……”
他突然的轉(zhuǎn)變,讓許唐成意識到他并不對勁地情緒,有些慌神。
“我的錯,我的錯,我是騙你了?!?怕他哭,許唐成趕緊乖乖認錯,“易轍,你在哪,在家么?那你在家等我,我去找你行不行?”
他決定不再跟他隔著電話聊了,他現(xiàn)在就想見他。
“不行?!币邹H卻說。
“嗯?”許唐成愣了,他站直了身體,將目光無目的地投向窗外搖擺的樹葉,“為什么?。俊?/p>
樹枝上落了一只鳥,仰著頭,收了翅膀。
“從鳳凰機場,到你那里,要怎么坐地鐵?”
“嗯?”許唐成下意識地說,“三亞沒有地鐵……”
話沒說完,他立刻反應(yīng)過來這話里的資訊。
但不待他追問,易轍已經(jīng)先一步開口。
“有,”易轍說,“機場線,三元橋換乘十號線,知春路換乘十三號線?!?/p>
許唐成怔在桌旁,耳朵捂熱了聽筒。
“我來接你回家了,如果叔叔阿姨不同意,我就不走了,就一直求他們,不要臉不要皮了,求到他們同意為止?!币邹H停了一下,像是在憋狠,“反正,我說什么,都要接你回家?!?/p>
“易轍……”許唐成叫著他的名字,又沒了音。
窗外又來了一只鳥,樹枝一顫,身影成了雙。
易轍,易轍,易轍,明明有著這樣的名字,這個人卻固執(zhí)地,從不遵從。
“好?!痹S唐成說。
第六十六章 尾聲
許唐成終于實現(xiàn)了用小電驢載著易轍兜風(fēng)的愿望。
雖然兩個大男人坐在一起有點擠,但易轍明目張膽地環(huán)抱他的姿勢,讓他覺得這小電驢的大小剛剛好。
易轍在三亞待了幾天,用許唐蹊的話說,他們兩個就像連體嬰兒,恨不得上廁所都一起去。許唐成意識到可能是沒收住,有些放肆了,但也沒有刻意地去做什么改變——他們這么久沒見,就算現(xiàn)在天天抱在一起,也不過分吧。
許唐成房間的床有點小,但晚上他們還是堅持要擠在一張床上睡。
即便過了幾天,許唐成躺在易轍身邊,都還是覺得很不真切,沒睡著,瞇著眼睛,都要不時抬手摸摸他的胳膊、肚子。
易轍忍了一會兒,后來忍不住了,攥住他在自己肚皮上亂動的手,側(cè)過身,小聲在他耳邊說:“別摸了,再摸受不了了。”
許唐成閉著眼睛笑出了聲音,睜開眼,變本加厲地湊過去親他。
隔壁就是周慧和許岳良,這剛登堂入室的幾天,易轍怎么也不敢做什么啊。他抬起一條腿,把許唐成的腿壓在下面,又用手臂制住了他亂動的胳膊。
許唐成把胳膊翻過來一彎,用手捏了捏橫在自己身前的手臂:“變粗了啊?!?/p>
“天天鍛煉呢?!币邹H說著,還把手舉起來,讓他摸自己手臂上的肌肉。
捏了兩下,許唐成又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句,給他養(yǎng)老,給他送終。
時間不早了,明天還要上班,要在往常許唐成早就睡了。不過今天,他忽然抬起手,捏了捏易轍的下巴,說:“我們說說話吧?!?/p>
“好,”易轍躺平了,問,“想說什么?”
“你給我講講你在南極的事?”
“也沒有什么太特別的,就是很冷?!币邹H認真想了想,接著說,“我們是跟著美國人一起去的,不是在中國的科考站。去之前做了很多心理測試,因為那里是允許持槍的,長期在那種地方生活,容易導(dǎo)致精神不穩(wěn)定,怕有人萬一心理一個不正常,拿槍亂突突。其實做心理測試的時候,我特別怕我通不過,因為太想你了,覺得都快想出病來了,好在最后都合格了?!?/p>
許唐成認真聽著,握了握易轍的手。
辛苦你了。
“在那邊,基本都是吃肉,每周只有一天能吃蔬菜,蔬菜是從愛爾蘭空運過來的。我在那待了一年,我那個位置又很靠近極點,算起來,感覺這一年要么極晝要么極夜,沒幾天正常地。極夜的時候看見了極光,很漂亮,我有拍,等回去給你看。但極夜除了有極光之外,就沒有什么別的好的地方了,成天都見不著太陽,生物鐘混亂,不知道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時候,真的很難挨。我跟我室友有一陣都脫發(fā)了,特別是他,很嚴重。本來我以為極晝會好一點,但其實也很難受,那會兒我基本上能體會到你那種想睡又睡不著的感覺。不過我們那個窗簾不錯,遮光性很好,”說到這,易轍有點不高興地抱怨,“但是我走的時候想跟他們買點窗簾,他們竟然不賣給我?!?/p>
許唐成笑:“你買人家窗簾干嘛?”
“給咱們家裝上啊,那個比我買的還好?!?/p>
許唐成聽了,彎起腿,左搖右擺地笑個不停。
“我想想有什么好玩的事沒有……哦,對了,極夜結(jié)束之后,他們裸跑比賽來著。”
“裸跑?在南極?”
“對啊,我發(fā)現(xiàn)他們是真的不怕冷啊。不過有一個美國人當(dāng)時跑出去三分鐘都沒回來,搜救隊就趕緊去搜救了。那個地方,凍個十分鐘也就透心涼了……”
“找著了么?”
“找著了。哦對了,在南極,特別容易迷路,因為周圍都是白茫茫一片,沒什么差別,也沒有方向,稍微走遠點就容易找不著回來的路?!?/p>
許唐成在黑暗里點點頭,不放心地問:“那你沒有亂跑過吧?”
“我?”易轍剛想否認,想到什么,聲音又心虛地低了下去,“有一次……”
“嗯?”
“但那是有原因的。我媽……”易轍靜了一瞬,說,“去世了?!?/p>
向西荑?
許唐成驚訝地轉(zhuǎn)過頭,他看不清易轍的臉,但大致能看到他正仰著臉,望著天花板。
“怎么會?”
“生病了卻不治,去年去世了。當(dāng)時我……還是有點接受不了的,所以心情不好,沒打招呼出去過一次。不過我又自己走回去了。”
他說完,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你知道么?我忽然……有點喜歡她了??墒翘砹恕!?/p>
許唐成無言地側(cè)過身,將一只手搭到易轍的胸膛上,拍了拍。
“這兩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以前我覺得她尖酸、刻薄,誰也不愛,可后來我忽然想,她其實不是從一開始就那樣的?!币邹H頓了頓,“如果她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只為自己活著的人,就不會結(jié)婚,不會有我和易旬。所以我想,她以前,應(yīng)該是個和后來完全不同的人?!?/p>
或許單純,或許情深。
“嗯?!?/p>
細究起來,誰的過去都不是白白揮霍的,只不過如果這個人沒成為你在乎的,你便永遠不會去體味他的苦衷罷了。
“所以我想,如果她一開始遇見的就是段喜橋,是不是會更好?!?/p>
這一刻,許唐成聽到這些話,才更加明顯地體會到易轍的變化?!廊皇悄莻€單純又勇敢的少年,但他在接納著這個世界,接納這個世界的好或不好,完滿或遺憾。
寂靜的夜晚沒能掩住易轍的感懷,也沒能掩住許唐成的,他伸長了脖子,吻著易轍的下頜骨,易轍也很快同他分享這個吻。
“唐成?!?/p>
聊了許多,準(zhǔn)備入睡的時候,易轍忽然叫了他一聲。
“嗯?”
“這兩年,你想不想我?”
許唐成本來瞇著眼睛,正迎接睡意,聽到這話,他便又陡然清醒了過來。
一句話將他帶回了忙忙碌碌的這兩年,他睜開眼睛,歪著腦袋湊近易轍的肩膀,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也明白了一件事?!?/p>
“什么事?”
許唐成呆呆地望了天花一會兒,說:“不是一定要幸福美滿的結(jié)局,才會讓人充滿期待?!?/p>
易轍盡力理解了,可還是覺得,許唐成這是在為難他。他翻身壓住許唐成,在黑暗里看著他的眼睛,說:“聽不懂?!?/p>
“聽不懂???”許唐成用脖子撐起腦袋,頂了頂易轍的腦門,笑,“傻乎乎的。”
易轍不介意他說自己傻,但立刻把手伸到他的背下,將他整個上身勒在自己懷里,威脅:“快說,什么意思?”
“意思是……”許唐成笑過了,用手一下下劃拉著易轍的頭發(fā),解釋,“讓人充滿期待的,是人?!?/p>
易轍于是又安安靜靜地理解,他把這些字一個個拆開來,又拼上,最后卻是狠狠吻了許唐成一下。
“還是不太懂。但是,就當(dāng)我沒文化吧,不懂這些深奧的,我就要幸福美滿的結(jié)局。”
許唐成愣了一下,隨即笑了。
嗯。
不知這算不算被打了個岔,易轍躺回去,又待了一會兒,才想起來:“不對,你還沒說你想不想我?!?/p>
許唐成迷迷糊糊,說:“剛剛不是回答了么?”
“沒有啊?!?/p>
“說啦?!?/p>
“沒說。”
“說啦。”
易轍想起那聽不懂地一句話,有點郁悶:“那哪算啊……”
“算啦……”
易轍惦記了一個晚上的問題,到底也沒得到他想要的答案。許唐成先睡了過去,易轍輕輕親了親他的額頭,小聲說:“反正我每天都想你?!?/p>
白天吃了太多水果,又喝了好幾杯許唐蹊煮的花果茶,半夜,易轍便不出意外地被憋醒,非常想上廁所??伤麄儽緛砭退猛?,許唐成早上又還要上班,易轍怕吵醒了許唐成,他睡不好,就一直僵著不敢動,試圖讓自己再睡過去。
但是這事兒不是說憋就能憋住的,易轍絕望地在床上躺了一刻鐘,還是繃著身子,躡手躡腳地爬了起來,躬著腰身、炸著手臂下床的樣子,活像一只到廚房偷吃的貓。
他沒穿拖鞋,墊著腳尖去了屋內(nèi)的廁所,但解決完出來,卻發(fā)現(xiàn)床上的許唐成在翻身。
他心里一驚,飛速又同樣小心地爬上床。見許唐成已經(jīng)睜開眼,他趕緊把人抱進懷里,小聲哄:“吵醒你了?我上了個廁所。還早,接著睡吧?!?/p>
許唐成沒說話,易轍見他閉上了眼睛,也跟著闔上了眼。
朦朦朧朧又快要睡著的時候,易轍卻忽然聽見一個聲音,說:“剛才醒過來,發(fā)現(xiàn)旁邊是空的?!?/p>
易轍立刻睜開眼,這才發(fā)現(xiàn)許唐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徹底醒了,正枕著他的肩,用一只手挑開窗簾,看著窗外的月亮。
有月光跑進來,停在他的臉上。這么安靜的一幕,易轍忽然覺得像是看到了這兩年里,孤身一人的許唐成。
“其實,也是想的。”
在易轍漸漸收緊手臂的過程中,許唐成說了這么一句。
看似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易轍卻很快明白,他是在回答那個睡前他一直在追究的問題。
“就算是故意把自己的時間排滿,故意讓自己忙得沒時間,有些時候卻還是來不及安排,也管不了自己的?!?/p>
自從他們再見面,許唐成就是溫暖的,笑著的。他沒提過這兩年他是怎么過的,也沒說過自己因為一個叫“易轍”的人有多煎熬,就連剛剛易轍追問,他也沒說一句,我想你,想你想得受不了。
但此刻,他的聲音沉靜,忽然沒了平日的力量,透出了那種無力反抗的軟弱。
“什么時候?”易轍心疼,摟著他,輕聲問。
許唐成放下了窗簾,屋子里回歸漆黑,如同一個個相似的午夜,困著不小心夢醒的人。
“就是像現(xiàn)在這樣,有時候,晚上睡著睡著,忽然醒了。第一秒,第二秒,都還是不清醒的,什么都不知道的,但到了第三秒,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就會想到同樣的……一件事。就連剛才醒過來,我都還是在那么想?!?/p>
預(yù)感到或許終于要聽到想要的答案,可易轍又忽然有點不想聽,因為說著這話地許唐成太落寞,像是幼稚園里,忽然找不到游戲伙伴的小朋友。
易轍不禁低頭,用鼻子抵著許唐成的側(cè)臉,問:“想什么?”
“想……”
許唐成怔看著面前的漆黑,好一會兒,才緩緩說:“想……易轍在好遠的地方啊”。
【下卷-向你告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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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下的火車上修完了最后一章,有點感慨。
想對文中的人物說一句,抱歉沒能給你們一個童話世界,我做不到的,接下來靠你們自己啦。請務(wù)必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