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后,趙熙衡也收拾妥當(dāng)出來,淡淡瞥她一眼后,重新向宴廳走去。
“看來郡卿酒量不大,臉都有些紅啊?!?
宴廳門口,他正遇見如廁歸來的一位興國使者,趙熙衡微笑答道:“喝慣了荊國甜酒,再喝北地烈酒,的確不習(xí)慣了?!?
對方道:“故國之人尚會異心反目,故鄉(xiāng)之酒,郡卿感到陌生也不稀奇?!?
這要是在從前,以趙熙衡的性子能說出一串來反駁那人的陰陽怪氣,然而這次他只是笑笑,側(cè)身引對方進去。
偶然看到一個沉默而隱忍的他,忽地讓前橋感到陌生,或許情感炙熱外露、時刻帶著野心勃勃的沖勁兒的那個趙熙衡,本就是在魏留仙面前營造的假象,他在大多數(shù)時候,仍舊是多年前在吉江鎮(zhèn)冰溪旁重見的,懷揣滿腹心事的陰郁少年。
而相見不識的現(xiàn)在,只是一方開始易容,一方摘下易容而已。
——
3.
宴會進行的同時,談判結(jié)果也已公布于眾。
是夜北地卷起大風(fēng),飛沙走石將館驛二樓的小臺壓塌了一角,在固礫這種事很常見,無人受傷也無人在意,直到第二日凌晨,館驛外被人放了一盆泛著泡沫和沙石、枯葉的屠宰污血,旁邊用巨石壓著一份清晰可見的血色文書,上面只有四字:賣國求榮。
這場示威只出現(xiàn)在接待官入住那側(cè)的館驛,所以不是沖著談判來的興國主使太子,而是沖著趙熙衡。固礫城主派出巡捕搜查始作俑者,順藤摸瓜揪出一家固礫原住民。
“賣國之賊,你有何面目見這玉龍雪山?!嫁了荊人改了姓氏,也忘了你的血脈了嗎!”他們被抓走時還在恨聲叫嚷,“國蠹如此,天之不容??!”
“回去,熙衡?!甭勶L(fēng)而至的太子臉色很不好看,將他往回拉,“刁民而已,市井野語,不必在意。”
趙熙衡掙脫他的阻攔,頂著圍觀者的竊竊私語和打量的目光,直到咒罵的聲音逐漸遠去。他一張臉仍舊看不出喜怒哀樂,漠然地望著衛(wèi)兵將巨大的血書拿走撕碎。
談判三日的最終結(jié)果令所有興人倍感窩囊,失去的三城之地和南部屏障玉龍雪山,竟是為保郡卿的安穩(wěn)頭銜,讓窩囊中夾雜憤慨。他們自然不懂導(dǎo)火索背后的政治博弈,只是急需泄火,唾罵趙熙衡這個“始作俑者”就成了宣泄郁悶的出口。
估計趙熙衡自己也想不到,這些帶頭威脅辱罵他的人,幾個月前還曾從他手中接過救濟糧,發(fā)誓為他鞍前馬后,以效犬馬之勞。
“郡卿請回吧,本官保證,不會再發(fā)生此事了?!?
固礫城主不是為了維護他,而是為照顧安吉郡主和接引官的顏面。在巡捕嚴(yán)格管控下,晨間那樣的公然襲擊事件沒有再發(fā)生,可街頭巷尾關(guān)于“賣國賊”“無恥國蠹”“三城郡卿”之類的標(biāo)語仿佛除不盡的牛皮癬,無時無刻不在延續(xù)謾罵。
這才是第一日。前橋想到,接下來他們還要去玉龍山交接領(lǐng)土,屆時趙熙衡面臨的民怨,哪是幾張大字報這么簡單。
——
4.
國土交接儀式由固礫軍負責(zé)守衛(wèi)安全,凝云堂人亦無法通過公函插手其中,前橋只能由施克戎帶著隱匿在附近,看眾人登上山巔,完成儀式,再由軍隊護送著帶回。
這一路的圍觀者并不比迎接荊國接引官時少,可仔細看看就知道,隊伍中的興民占大多數(shù)。也不知是誰先起的頭,一個石頭先飛到趙熙衡車輿外壁上,將車砸出巨響,接下來的場面簡直維持不住,圍觀者的咒罵和飛石相繼飛來,固礫軍拿出盾牌強迫群情激憤的民眾后退,卻也把正常行進的車隊堵在路中央。趙熙衡從砸歪的車中剛探了個頭,就被一塊飛石擊中額頭。
“你們做什么,想做什么?。 ?
一片混亂中,也零星夾雜著聲援趙熙衡的微弱聲音,乾元商行的商人們制止身邊砸紅了眼的同胞,大聲質(zhì)問道:“二殿下救人性命的時候,你怎么不罵他?”
“老子的命不用他救!與其目見國土飽受蠶食,倒不如當(dāng)初死了干凈!”
“你……你這白眼狼!”
趙熙衡應(yīng)是聽見了,又或許是在處理額頭上流血的傷口,總之沒有再露頭?!昂访瘛眰兊臎_突最終以固礫軍武力鎮(zhèn)壓結(jié)束,當(dāng)一行人回到城內(nèi)時,趙熙衡的車都快晃散了架。流言早就隨著人潮一并傳入城內(nèi)耳朵中,興人的暴動又成了荊國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
趙熙衡聽不慣車架吱吱扭扭的聲音,還沒到就喚停了車,直接跳下步行。他額頭上的傷已被草草包扎過,太子三步并作兩步跟上他,望著傷口長吁短嘆,高呼醫(yī)官為弟弟診治。
醫(yī)官匆匆提著藥箱趕來,重新為他包扎后道:“的確不能大意,不然郡卿臉上會添疤,眉尾也會斷裂。”
太子愣了愣:“我是問你,他的頭有沒有事?!?
“外傷而已,無礙。我開些撫平疤痕的傷藥就好。”
太子罕見慍怒地揮走醫(yī)官,一邊攙扶趙熙衡一邊道:“好個荊國庸醫(yī),不關(guān)心你的身體,只關(guān)心沒用的皮相?!?
“僅是荊國庸醫(yī)如此么?”沉默了一路的趙熙衡道。
“哎,那些無知百姓……”
趙熙衡并不順著他的話轉(zhuǎn)移注意力:“明明世人皆如此?!?
太子搖頭:“家人就不如此。”
“家人?”趙熙衡幽幽道,“‘家人’早在幾年前就被我弄丟了,哪還有什么家人?!?
如果說他充斥爾虞我詐的世界里還有一處純潔之地,應(yīng)是屬于他逝去的母妃。趙熙衡皺了皺眉,不再停留,于呼嘯的風(fēng)中鉆回館驛之內(nèi)。
風(fēng)勢漸強,除衛(wèi)兵外已經(jīng)無人在街上逗留,前橋等人也回了客棧,鎖好門窗,喝著梁穹備好的熱湯。
梁穹早在樓上目睹一切,沉吟道:“他下場還真夠慘。身為皇子,救助平民乃分內(nèi)之事,做得好不是功勞,做得差便是罪過,倒是那什么都沒做之人博了美名——憑誰也講不出這等道理來?!?
“我看這個太子根本不關(guān)心國境線,也不關(guān)心民眾,他利用三皇子的失誤扳倒了競爭者,又奪走了趙熙衡費心經(jīng)營的民望,還要在此假惺惺裝好人……”
“他若不裝,承載民怨之人,不就成了他么?”梁穹笑道。
這老趙家兩兒子實屬狗咬狗一嘴毛,趙熙衡慘則慘矣,剛長出一點根就被攔腰斬斷,卻也是他活該,如今的眾叛親離到底為何而起,該他好好反思一下。
話說他真的會反思嗎?
——
5.
直到黃昏,風(fēng)仍不止,明明是太陽沉沉降落之時,屋外卻黑得像夜半。何縝命寧生幫忙,將窗開了個小縫,剛向下看一眼就放棄了。他來自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西部,從未見過這等飛沙走石的場面。
“北地環(huán)境已經(jīng)如此,興國該有多惡劣?!?
他將窗重新閂好,成璧卻豎起耳朵道:“什么聲音?”
“風(fēng)吹石頭跑的聲音?!?
“不是,”成璧重新將窗閂打開,呼呼風(fēng)聲伴著碎石落地聲亂亂地鉆進屋內(nèi),他望著那驛館的方向,發(fā)現(xiàn)有人竟然在強風(fēng)中扯了馬頭,無視馬的嘶鳴跨坐其上。
“咦?有人這天氣騎馬出門?”
何縝沒認(rèn)出那人,成璧倒是熟悉得很:“是趙熙衡?!彼褪┛巳謱σ曇谎?,兩人皆道:“跟去看看?!?
天氣如此惡劣,不便帶著前橋,便留下她和大家一起待在旅館內(nèi),兩個身手較好之人換了擋風(fēng)的大氅,急急出門去追。幸而趙熙衡剛出了城,那馬就不肯再跑,只能棄馬步行,兩人跟在他身后,由風(fēng)聲和走石掩蓋行蹤。
他們確定趙熙衡有重要的人要見,才會不惜冒險出城,卻見他走了很久依舊孤身一人。從固礫到吉江的短短路程在風(fēng)天里顯得十分難行,越接近吉江,施克戎越是疑惑:“難道他要見的是固礫軍人?”
成璧倒是能大致猜到趙熙衡的目的地。
已經(jīng)快被碎石掩蓋的小溪分不清堤岸和水的界限,那間小房也比上次見面更加破舊不堪。趙熙衡推門入內(nèi),用草繩費力地將門拴好,而后頹然坐在地上。
“他們約了在此相見?”
施克戎還在警惕那即將與他“接頭”之人,這聲無心之問仿佛讓成璧重回多年以前,他頓了頓道:“沒人會來,他只想找個地方單獨待會兒?!?
“單獨待會兒?值當(dāng)走這么遠的路?”
成璧嘆了口氣,想起那時隨她赴約,在吉江鎮(zhèn)共度的一日一夜,仿佛過去了幾百年之久。透過遠處工事上長明的朦朧烽火,他看到趙熙衡將頭埋在雙腿中。
他或許在哭,或許在懺悔,或許懷念那些誓言和溫柔的關(guān)懷,可現(xiàn)在沒人懷抱他,給他安慰,做他的后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