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立刻走上前, 將人扶了起來。
唐慎對官差道:“你先下去吧。”
官差應(yīng)了聲是, 轉(zhuǎn)身離開。能在六部當差的差役, 無一不是精煉老道的老油條,出門后這差役將門帶上。屋內(nèi)只留下唐慎和徐慧兩人。
唐慎道:“徐表哥,坐吧?!?/p>
徐慧稍稍猶豫了一瞬, 接著坐了下來。
望著風塵仆仆的徐慧,唐慎心中感慨萬千。
九年前,唐慎剛來到這個世界, 那時的他還在小山村里賣果子汁謀生。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來到盛京, 成為一個三品高官。他的夢想從來都是做點小生意,養(yǎng)家糊口。只求吃穿不愁, 恩寵不懼,不求成為人上人。
然而那一日趙家村村口的茶鋪中, 梁誦出現(xiàn)了。梁誦年歲大了,無論去哪兒身邊都得有人照顧著。當時跟在他身旁的人就是他的表侄徐慧。
唐慎:“還記得以前徐表哥喜歡穿著青布長衣?!?/p>
徐慧連忙道:“如今您已然是工部右侍郎大人, 叫下官一聲徐慧就好?!?/p>
唐慎喉間滯澀一瞬,接著他笑道:“何必如此拘謹?”
徐慧小心翼翼地瞧了唐慎許久,見他是真心說這話的, 這才放下心來。他終于放心地笑道:“許久不見, 景則,未曾想你才二十二歲,便官居三品。若是先生泉下有知,見你如今成就,也定會感到欣慰?!?/p>
“我記得當年徐表哥是得了一個縣令的差事, 怎的現(xiàn)在反而成了驍騎尉?”
徐慧嘆了口氣:“世事難料啊。你也知道我鄉(xiāng)試只中了個末名,會試不中,按常理說是不可當七品縣令的。多虧先生臨終前為我運作,我才得了這么個官職。但我哪里能和你相比,我去嶺南做縣令后,沒過幾日就被那縣衙里勾心斗角的差事忙得是暈頭轉(zhuǎn)向。于是九年過去,我才堪堪升了個驍騎尉。僅這個官職,還是因為我與全州團練使馮大人交好,他離開全州到秦州赴任升遷做府尹,順便將我?guī)ё吡?,于是我這才升的官?!?/p>
唐慎沉吟片刻,他安慰道:“事在人為?!?/p>
徐慧果然是個只懂讀書、還讀得十分平庸的酸腐書生,他跟著天下四儒之一的梁誦身后讀書多年,卻依舊勉強才中了個舉人。聽了唐慎這話,他壓根沒多想,而是點點頭,道:“馮大人也是看我人很老實,才與我交友。此事還得多謝了他。”
唐慎笑了笑,不再說話。
別說徐慧如今是個六品的官,哪怕他是個五品官,想要升四品,唐慎想要給他運作,也不是沒有余地。
事在人為,說的不是那位馮大人幫徐慧,而是他唐慎接下來打算拉徐慧一把。
不過看樣子,徐慧來找他并非為了升官。
唐慎旁敲側(cè)擊地問道:“快要過年,京官們都已然要休假了,徐表哥怎么忽然來了盛京。你如今已然三十有四,早已成家,過年了不與妻兒團聚么?”
徐慧:“我來盛京確實是有事。秦州府尹為四品官,明年開春是要參加大朝會的,進宮面圣的。馮大人身為府尹,早早來到盛京,決定在盛京過年。他給了我這個機會,由我領(lǐng)軍進京保護他的安危?!?/p>
唐慎對秦州這個地方并不陌生。
五年前,度支司血案后,當時的勤政殿參知政事、前左相紀翁集的得意門生趙靖,就是被趙輔貶去秦州,當了個府尹。今年初紀相因為正月宮變,被皇帝廢了官職,回鄉(xiāng)安度晚年。同時皇帝又想起了遠在秦州的紀相的學生趙靖,便把他調(diào)回盛京。
沒想到趙靖離開秦州后,是那個全州團練使馮大人接替了他的官職,徐慧也因此得福。
唐慎:“可找到住的地方了?”
“我與馮大人一同住在租好的宅院里,景則,你不用操心了?!毙旎郦q豫片刻,他神色躊躇,但最終還是說道:“今日我來拜訪你,其實是有事想與你說?!?/p>
“何事?”
“你如今,可還記得先生?”
唐慎神色一頓,他沉默片刻,反問道:“為何忽然提起先生?”
徐慧目光深長地望著他,道:“因為我覺得,你并非是個忘恩負義之人。若你真的忘了先生,今日你就不會見我。我早已過了而立之年,我迂腐老舊,恐怕此生只能在秦州蹉跎時光了。但你不同,我一直記得先生曾經(jīng)說過,你哪里都好,唯一不好的是,沒有一點上進之心!但你如今全然不像沒有上進之心的樣子?!?/p>
唐慎哈哈一笑,他抬手拿起茶壺,給徐慧倒了一杯茶。
“喝茶。”
徐慧頓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他雖然比唐慎癡長十二歲,但為人做官,哪里是唐慎的對手。他聽不出唐慎的話外音,只是憑著一腔熱血來見唐慎,可唐慎這樣,他卻怎么都拿捏不準。
然而,徐慧自小跟著梁誦,他對梁誦的感情只會比唐慎更甚。他咬牙道:“今日我來,是想與你說說,當年先生具體做了哪些事。那時候先生沒讓你知道,你只知道一星半點?!?/p>
唐慎心道:當初的我只能猜到一星半點,如今的我知道的恐怕比你還多。
但他卻說道:“但聞其詳?!?/p>
徐慧緩緩道來。
如唐慎猜的一樣,梁誦當年不愿連累老友,所以他從未求助過陳凌海、傅渭這些人,他到金陵府,以一己之力想要調(diào)查清楚為何皇帝突然對在天牢中關(guān)了二十五年的鐘泰生關(guān)注起來,他想要救鐘泰生。
梁誦找了許多門路,最終他得出了真相。
這個真相和王溱去年告訴唐慎的所差無幾,僅僅是因為一顆流星,因為牛鼻子道士的一句蠱惑之言,皇帝便決定要了鐘巍的命。
徐慧說得十分堅定,可唐慎聽著聽著,目光卻漸漸恍惚起來。
真的僅僅是因為一顆流星,一句讒言嗎?
或許在趙輔的心中,鐘泰生早晚是得死的。只是遲了二十五年才死,如此才能體現(xiàn)出他的寬宏大量,他的仁厚君心。遲了這二十五年,對他而言已經(jīng)是額外開恩了。
但這些唐慎并沒有和徐慧說。
徐慧說完后,又說起另一件事,才真正引起唐慎的注意。
“……三十三年前,先生是松清學社的主導人之一,與鐘泰生為莫逆之交。這些年來他曾多次不解當年宮變到底為何發(fā)生。他決然不信鐘大儒會逼宮,但他也不解,那夜鐘大儒為何帶著兵馬,隨先太子一同去了皇宮。鐘大儒不該如此魯莽,可他偏偏做了。先生曾不止一次地說過,其中定有貓膩,定然有身邊之人,有一位足以取得鐘先生信任的人,做了殺人誅心的事。”
唐慎精神一凜,他急急問道:“先生還說過什么?”
徐慧搖頭道:“只是偶爾提起這件事罷了,先生一邊不愿談及當年的事。”
唐慎又不動聲色地問了幾句,徐慧都是一問三不知。心中嘆了聲氣,唐慎起身送徐慧離開。
徐慧離開時,盛京又下了一場茫茫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