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那天蘇言似乎很忙，晚上夏庭晚給他發(fā)了個短腿小柯基撲上來撒嬌的表情，他一直都沒有回。

夏庭晚感到有些失落，他很想和蘇言說會兒話，或者哪怕只是視頻看著蘇言忙一會兒，心里都會踏實很多。

但算了算時差，也明白那邊大概有事。

蘇言工作自由度很高，可是一忙起來卻昏天黑地的。

他們結(jié)婚后，蘇言和他一塊相處時很少會碰工作，但是在外忙時也不太會回他不重要的消息。

蘇言做事有自己的原則。

夏庭晚以前碰過幾次壁，后來就心里有數(shù)了。

他躺在被窩里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半天，到了快半夜的時候，忍不住又給蘇言發(fā)了一條消息：“想你?！?/p>

自己也覺得有點黏糊糊的，可是那的確是他最真實的想法。

他白天過得無比難熬，他在節(jié)目里疑似耍大牌的事毫無疑問又上了熱搜，他忍不住過去看了幾次微博上的討論，看一次就煩躁地點一根煙狠狠地抽，到最后整個主臥里都煙霧繚繞地嗆人。

到了傍晚的時候，看到空空的Zippo煙盒，忍不住又頹然地捂住了臉。

想到自己承諾蘇言的話要少抽煙，卻還是沒有做到，一瞬間感到很傷心。

有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脆弱。

小時候，別的小朋友在一塊熱火朝天地說著話，他走進教室里時，大家會突然安靜下來。

他馬上就知道他們不喜歡他。

他低著頭坐回座位，裝作專心看課本的樣子。

有時候感覺到別人的厭惡，會感覺身上的雞皮疙瘩好像會突然冒出來。

人與人之間細微的情緒總是包裹著他，他的敏感讓他很容易感到痛苦。

許哲曾對他說，這是天賦，是一個好演員與生俱來就需要承受的。一個鈍感的人，成不了偉大的演員，要把自己的敏感暴露出來，要去體會、咀嚼，哪怕疼也是必要的。

可是現(xiàn)在這一切又真的是值得的嗎。

他上了一個真人秀，可是卻因為表達了一定程度上真實的自己，而被節(jié)目組歪曲剪輯，然后被罵得上了熱搜。

這樣的誤解和非議，難道也值得他去細細體會嗎。

夏庭晚腦子里一團亂麻，可是卻也沒有發(fā)微信和蘇言說這些事，他知道蘇言不回他就說明一定是在忙，而且自己也看得出來蘇言這段時間有多疲憊，他不想再拿這些事去煩蘇言。

第二天周仰開車來接他去TBN，看到他時，周仰仔細地打量了一下他，問道：“狀態(tài)還行吧？真的要親自和我去談？”

“我沒事。”夏庭晚有些疲憊地點了點頭，仰頭靠在了靠背上。

周仰這么問也不奇怪，他以前也出過很多負面新聞，每一次他都像個鴕鳥似的，能躲就躲。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出事之后的第二天，就能勉強支撐起自己去親自面對。

夏庭晚今天沒帶墨鏡，臉色也蒼白得厲害。他的腳還沒有好，走路也必須要一瘸一拐的，看起來實在是有點狼狽。

從一樓電梯間往法務部走的路上，偶爾有工作人員路過，也不由有點驚詫地多看兩眼。

TBN在法務部負責和他們接洽的經(jīng)理姓趙，大約四十歲年紀，短暫的寒暄過后的第一句話，趙經(jīng)理對著夏庭晚很直接地說：“夏先生，之前和您簽合約時，我的同事已經(jīng)和您仔細地對過條款，所以您應該也知道，節(jié)目第三期和第四期的錄制——您沒有參與，這已經(jīng)形成了違約事實，沒錯吧？”

夏庭晚還沒回答，周仰已經(jīng)率先開口了。

“趙經(jīng)理，夏庭晚并不是無故缺席錄制工作，他從樓梯上摔下來，右腳嚴重挫傷，這是誰也無法預料到的，而且他剛一跌傷，我就已經(jīng)傳了腳踝的片子和醫(yī)院出示的書面證明給TBN，提出我們受到不可抗力因素的影響，那時候第三四期的錄制工作還沒開始。這期間我催了幾次，TBN還是無動于衷，甚至直到默不作聲完成了錄制之后，才來聯(lián)系我們，這怎么看起來，我們像是‘被違約’了?。慷乙f違約，第三四期的錄制工作本來就已經(jīng)是推遲進行，這其中，節(jié)目組也有很多東西都值得商榷吧？”

趙經(jīng)理目光移向了周仰。

他顯然是胸有成竹，雖然周仰語氣很銳利，可卻絲毫沒有他退縮的意思：“周先生，您這就是故意裝不懂了。當初簽約時，我們法務部的同事已經(jīng)表達得很明白了，我們的不可抗力條款定得很仔細，天災、瘟疫等原因當然是不可抗力范疇內(nèi)，因此三四期節(jié)目改期拍攝是由于海嘯緣故，這就是不可抗力的范疇。但是夏先生這種情況……”

他說到這里，意味深長地頓了頓才繼續(xù)道：“說白了，我們給夏先生的條款的確是比較嚴苛的調(diào)整過的，這其中的原因我們也解釋過，夏先生有酒駕車禍的記錄，頻繁酗酒的問題也是眾所周知的，這樣的個人習慣不得不讓我們小心一些——除了天災等，條款里也寫了，我們雙方可以根據(jù)不可抗力進行協(xié)商，的確是有可以權(quán)衡的部分的，但是這里的解釋權(quán)是歸于TBN的。我話說得難聽些，今天如果說，是有人當街突然捅傷了夏先生導致受傷，您來找我們協(xié)商，我們絕對同意把這歸為不可抗力，但是您這突然給我們說跌傷了，我們怎么知道到底是不是夏先生自己喝多了，沒看路跌傷的？那如果下一次夏先生喝多了酒再開車，又出了事不能來拍攝，是不是也是不可抗力？這些個人習慣形成的風險，恐怕不能嫁接給我們吧。”

“我不是喝多了酒跌傷的?！毕耐ネ砟樕幌伦犹貏e難看，他的手指在桌子下都氣得有點顫抖起來，坐直了身子盯著趙經(jīng)理：“我也不可能再去酒駕?！?/p>

“您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們也是合理懷疑，對吧?！壁w經(jīng)理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周仰的神情也很難看，他沉默了幾秒，忽然說：“那你們的意思是？”

“我們肯定是一切都按照合約走?！壁w經(jīng)理回答道：“您三四期節(jié)目錄制缺席，這兩期節(jié)目的三倍薪酬，再加上其中的節(jié)目組誤工費、宣發(fā)費等等雜七雜八的費用，還要仔細算一算，具體數(shù)目，我這兒暫時還沒有，要等法務部具體算出來?！?/p>

周仰冷笑了一下：“在這之前，咱們再說說另一件事。我記得合約里，也很明確地也包含了節(jié)目組要正面宣傳所有MC的部分吧？你們節(jié)目昨天上了熱搜這件事，你總知道吧——夏庭晚和我說過，他和邢樂說他因為車禍的緣故，不敢坐太顛簸的車的這部分對話時，是導演很明確地說不算正片部分的，可是邢樂的跟拍攝影卻偷偷跟拍，拍了不說，又只剪輯部分出來，刻意引導輿論，讓大眾覺得夏庭晚無緣無故耍大牌，這種行為就不算違約了？”

“對啊，”趙經(jīng)理毫不猶豫，點了點頭：“有什么不對的嗎？既然您提了，那么我也問一句，導演是不是也事先很明確地說過——第一天去吃飯的部分，跟拍攝影只要想拍的話就可以拍，里面的素材可以考慮作為花絮？這一點，所有的MC都可以作證。您也是專業(yè)的，預告片和正片的區(qū)別您也應該明白吧，這就是個花絮性質(zhì)。所有我們又有哪點沒有提前告知呢？我們既然已經(jīng)盡到了告知拍攝的義務，那么MC如何展現(xiàn)自己，真的不關我們的事，我們管不了大眾的看法?！?/p>

周仰也不由呆住了，他一時之間沒說出話來，轉(zhuǎn)頭有些責備地看了一眼夏庭晚。

夏庭晚坐在座位上，他的臉色也瞬間煞白一片。

他這時才想起來，導演的確說過這段話。

那一天，導演很隨意輕松地說過一句“這一段從時間線上來講，不算在正片拍攝流程里，不過如果路上有什么有趣的，想要拍一下也都可以，MC可以自己和攝影師協(xié)調(diào)，拍了之后或許能放進花絮。”

他真的完全沒想到這后面竟然會有這么大的玄機，還覺得氛圍頗為輕松，大方地放了自己的跟拍攝影去吃飯，卻沒想到邢樂的攝影師一直在跟著拍，還是紀展提醒了他，只要攝影師在，就要注意。

但是他的確一直都沒想到導演說過的話竟然那么關鍵，那時都沒在意的小事，自然也沒想起來和周仰提，結(jié)果竟然在這個時候害得周仰提出來的攻擊完全不堪一擊。

對方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預料到了所有可能的反擊方向，提前做出了周密的部署。

簽這個合約時，他們以為只是普通意義上的嚴格，卻沒想到背后是葉炳文的惡意操作，從一開始，他們就已經(jīng)陷入了被動。

而之后，又是他的無知，對真人秀拍攝的門道一無所知，使他竟然沒有意識到自己落入了陷阱。

被拍的那個部分被剪輯出來竟然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他愚蠢到了家。

他是真的活該。

夏庭晚已經(jīng)痛苦地意識到，由于前期布局的失敗，今天他和周仰很大概率只能是栽了。

但是臨行前，趙經(jīng)理卻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對夏庭晚說：“夏先生，您知道的吧，韶光娛樂是《在路上》最大的投資方?！?/p>

“所以呢？”夏庭晚問道。

“其實挺多事倒也不是沒有轉(zhuǎn)圜余地，”趙經(jīng)理一邊整理桌面上的文件一邊說：“韶光娛樂的葉先生今天也在TBN，就在后面的辦公室里，您看……要不要見見？”

“不可能?！敝苎龅纳袂橐幌伦雨幊料聛?，他瞇著眼睛，慢慢地說：“上次葉先生在TBN地下車庫見了夏庭晚一面，趙經(jīng)理，你要知道，那次見面……對我們來說可不怎么愉快?！?/p>

“是嗎？”趙經(jīng)理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聳了聳肩：“之前怎么樣我可不知道，畢竟我也只是個傳話的?！?/p>

“葉炳文在這兒，對吧？”夏庭晚問道，他不等趙經(jīng)理說話，忽然直接站起身，平靜地說：“我見。”

周仰臉色變了一下，猛地抬頭盯了夏庭晚一眼。

周仰知道葉炳文把夏庭晚揪進車里抽了兩巴掌的事，所以剛才才立場堅決地回絕，他當然是要保護夏庭晚，可是夏庭晚這個時候突然的決定卻讓他也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如何開口。

“周仰，我沒事?！?/p>

夏庭晚看向周仰，“你等我一下，我十五分鐘之內(nèi)，肯定會出來。”

周仰眼神閃爍了一下，他顯然是明白了夏庭晚的意思，也站了起來，很平靜地說：“好，我在外面等你?！?/p>

他說著，拍了拍夏庭晚的后背，手卻順勢滑了下去。

夏庭晚隨即忽然感到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微微一沉，他沒露出什么異樣的表情，只是很自然地把手插進口袋里，手指微微一觸碰里面，立刻感覺到周仰扔進來的似乎是個手表。

他一時之間摸不著頭腦，但還是跟著趙經(jīng)理往里面走去。

看著那扇緊閉的辦公室大門時，夏庭晚的心底其實還是感到有點緊張。

他的膽子并不大，之前葉炳文帶人把他關在車里時，他是真的感到的恐懼。

葉炳文雖然有點不學無術，可是無論是神情還是手段，都帶著一種紈绔公子少見的陰狠。

這個人是可怕的。

他不是穩(wěn)定的、也不是可以用常理推測的，那一次照著臉抽夏庭晚嘴巴時，夏庭晚就敏銳地感覺到了葉炳文心里那種極端的乖戾。

如果他有的選，他并不愿意再見到葉炳文。

可是形勢到了這一刻，被逼入了角落的他，卻忽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氣。

他知道現(xiàn)在的這一切，都離不開葉炳文在背后的暗中操縱，他必須要去面對這個人，要去摸清楚這個人的想法，否則，他的處境只會持續(xù)不斷地被動下去。

他并不傻，如果要見葉炳文，只有這個時候是最好的。

他人在TBN，還有周仰在外面等著，葉炳文就是失心瘋了，也不會在這次的會面對他不利，其他時候，換一種處境，他只會更加危險。

周仰無比聰明，他一說十五分鐘，周仰顯然已經(jīng)心領神會。只要過了十五分鐘，周仰肯定會有所反應，所以他這一次——是在絕對安全的狀態(tài)下與葉炳文對峙。

夏庭晚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夏影帝，好久不見啊?！?/p>

只見葉炳文一身淺灰色西裝靠坐在沙發(fā)上，指間夾著一根雪茄，懶洋洋地開口道。

夏庭晚和他刻意保持著很遠的距離站著，面無表情地道：“葉少。”

“呦，”葉炳文皮笑肉不笑地挑了挑眉毛，“你說，我怎么就這么喜歡你聽你叫我葉少呢？感覺吧……就是比別人叫我，聽起來動聽那么一點兒，有意思?！?/p>

“聽趙經(jīng)理說，你想見我?！毕耐ネ聿⒉淮钊~炳文的話茬，一字一頓地道：“該談的，本來趙經(jīng)理也都和我談了，但是葉少既然想見我，想必還有別的事要說?！?/p>

“有是有，不過……”葉炳文站了起來，他一步一步走到夏庭晚面前：“這就要看你的悟性了。”

他身上的古龍水味道濃烈到讓夏庭晚幾乎感覺有種難以言喻的不適，可是他并沒有后退，而是用盡全力釘子一般釘在原地，微微抬頭盯著葉炳文。

“夏影帝，”葉炳文用雪茄挑起夏庭晚的下巴，慢條斯理地道：“昨天視頻一出，我也看了，唉……其實仔細看看，你還是很動人、很上鏡……這道疤，倒也沒把你徹底毀了。我心里是更想要你了。”

夏庭晚神情冰冷地往后退了一步，避開葉炳文的動作。

他知道葉炳文看似在說些無關緊要的，實際上，就是在提醒他，他現(xiàn)在的處境是多么不利。

“葉少，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葉炳文看著夏庭晚，臉上的陰戾也越來越顯現(xiàn)了出來：“夏庭晚，這還只是預告片，你就已經(jīng)被黑得翻不了身了，你想沒想過，這個節(jié)目如果真的這樣一集一集播完，你要怎么辦？”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你也見識到了剪輯的威力。其實真人秀么，就是這么回事。你想要怎么表現(xiàn)其實是沒用的，重要的是——我想要后期呈現(xiàn)出來的你是什么樣子的，那你在大眾眼中就是什么樣子的。同樣的，哪怕你現(xiàn)在被罵成這樣，只要我想，放出來的正片，就可以把你的人設再反轉(zhuǎn)回來，你信不信？”

“夏庭晚，記得嗎？我上次就說過了，我想要你求我。我可以毀你，也可以救你——我還可以把你簽在韶光好好捧你，只要你想?！?/p>

葉炳文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他看著夏庭晚的臉龐，眼神里流露一種近乎殘忍的欲望。

夏庭晚面無表情地聽著，他并沒有開口，可是胸口里卻被一種厭惡和惡心的感覺漲滿。

真人秀這三個字，從未顯得如此滑稽。

他一直都是習慣于鏡頭存在的人。

許哲總是說，鏡頭是最誠實的，它不會自欺，所以比人的眼睛更真誠細致地注視著所有的細節(jié)。

要尊重鏡頭，在尊重的基礎上，用自己的語言去表述藝術。

而這也是夏庭晚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在同樣的圈子里還有另一群人，毫無信念地操縱著鏡頭去塑造虛偽。

葉炳文這種人站在他們的背后，開口閉口反轉(zhuǎn)人設，仿佛人在他眼里，不過就是兩個字的設定。

他以為他是造世主，這種毫無廉恥的狂妄和自大，可笑到讓夏庭晚甚至在胸口燃起了一種奇異的斗志。

夏庭晚忽然淺淺笑了：“葉少，你不是一直很討厭我嗎？”

他側(cè)過臉，用一雙桃花眼淡淡掃了一眼葉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