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終于覺得顧家一時半刻注意不到自己這條小魚溜走了的時候,某天晚上,他終于抵抗不住連日來擔驚受怕的疲憊,蜷縮在沙發(fā)上沉沉睡去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海德堡,躺在平時那套公寓的床上,身上換了睡衣,房間里的陳設和半個月前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下意識回頭看鐘,瞬間覺得全身上下血都冷了。
——只見房間的角落里,座鐘已經(jīng)停了。
停在半個月前他離開這棟房子的那一刻。
顧名宗無聲的警告并沒有威懾方謹太久,或者說,這個從小就膽怯容易受驚的孩子,終于在嘗到叛逆的滋味之后,突然生出了無窮的對抗的勇氣。
他很快策劃了第二次逃跑,這次更周密妥善,從一開始就使用事先做好的假證件,提前半個月起就利用一定手法偽造了公寓門卡的進出記錄。他是在學校課堂上離開的,所有人都以為他只是去上個洗手間,幾個小時后他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德國另一端靠近捷克的一座邊陲小鎮(zhèn),摘下墨鏡走出了月臺。
這次他甚至沒打工,只用現(xiàn)金住不用登記的便宜小旅館,睡在八個床位一間房的大通鋪,每天不上網(wǎng)、不出門,只坐在窗前觀察路邊的車輛和行人。這次他堅持了快一個月,原本以為在一天24小時周圍都有人的情況下,任何風險都已經(jīng)被降到了最小,然而很快某天清晨他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海德堡的公寓里。
神不知鬼不覺,出走的那二十多天仿佛一場黃粱大夢,屋角那座鐘再次停在了他離開的那一瞬間。
之后方謹又連續(xù)出走了數(shù)次,無一不是相同的結局。
到最后他的精神壓力已經(jīng)非常大了,他知道顧名宗的耐心總有用完的那一天,然而他不能也不甘心停;他就像是輸紅了眼的賭徒,不知何時自己押上的籌碼就變成了最后一個,此后再輸便全線崩盤,下一步便是粉身碎骨的深淵。
這么多年來那些反對顧名宗的,默默消失尸骨無存、或至今還在世界某個陰暗角落里生不如死的人,每一個都有可能成為他明天的結局。
不過方謹如困獸般的掙扎并沒有持續(xù)太久。最后一次逃跑是在深夜,他在捷克鄉(xiāng)下的一輛公交車上睡著了,醒來時只見窗外一片漆黑,車廂里亮著靜寂蒼白的光,顧名宗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看書。
方謹知道自己輸?shù)袅俗詈笠粋€籌碼。他坐起身,一言不發(fā)地靠在冰涼的椅背上。
“為什么?”顧名宗問。
方謹沉默良久,才說:“我不想死?!?/p>
讓外人聽到可能會覺得很可笑:顧名宗一手養(yǎng)大又送出來上學,這么多年來從未苛待,連長子生命垂危時都沒叫他替死——時至今日,他還用得著擔心這個?
然而方謹知道,懸在自己頭頂上的那把刀并未被撤走。
他還是顧家買回來的小替死鬼,一次逃過兩次逃過,不代表以后每次都能逃過;來德國前遲婉如針對顧遠的行動已經(jīng)差點讓他替送了一次命,再有下次,老天知道顧名宗的選擇會傾向于誰?
這么文明的社會,這么奢華的上層階級,他的人命卻不過是被上位者拿捏在手里的貨物罷了。
出乎意料的是顧名宗并未惱怒,他甚至連一點意外的神情都沒有:“你說得也有道理,沒人是想死的?!?/p>
他合上書,深邃的眼睛盯著方謹,說:“——我們來做個交易吧?!?/p>
方謹警惕地回視著他。
“你當我的情人,我確保你安全活下去,沒人能動你一根頭發(fā);如果我死了,你可以繼承我的一部分私產(chǎn)然后立刻離開顧家,我會提前給你安排好隱蔽的去處。”
“在此期間你完全自由,活動范圍不受任何限制,想一直居住在德國也無所謂;顧遠發(fā)生任何危險都由他自己承擔后果,你不愿意的話,甚至一滴血都不必獻?!?/p>
“如何?”顧名宗問,“你考慮一下?”
方謹耳朵嗡嗡作響,整整幾分鐘的時間內他大腦一片空白,心臟仿佛一下一下跳動擠壓著喉嚨口。
“如果……如果我不答應呢?”
顧名宗看著他,指了指窗外。
方謹轉向車窗,透過深沉的夜幕,終于看清公交車邊上竟然圍著很多人,全都身穿清一色黑衣,站姿挺拔沉默無聲——他認出那是顧名宗的私人安保團隊,顧家黑洗白時并沒有洗掉這幫人,很多都曾經(jīng)是從雇傭兵里招來的亡命之徒。
“方謹,”顧名宗說,“如果我現(xiàn)在把你從這個地方帶走,帶回顧家,讓你從此一輩子不見天日,讓你到臨死的那一刻都再也看不到陽光是什么樣,我是完全能做到的;但我今晚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自己選擇以后的人生,盡管否定的答案可能導致你以后剩下的時間都不能用‘人生’這個詞來指代?!?/p>
他對方謹指了指自己的腕表,說:“你有一分鐘時間慎重考慮,然后再告訴我答案?!?/p>
方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整個身體似乎完全浸在了冰水中,黑暗冰冷的恐懼從骨縫中無聲無息滲透了五臟六腑。
然而顧名宗坐在他對面,神情沒有絲毫逼迫的意思,眼神甚至十分平和。
車廂里一片安靜,燈光映照著布滿灰塵的地面和陳舊的座椅,在一排排金屬扶手上反射出蒼白的光。車窗外黑暗濃厚無邊無垠,更遠的平原上,夜色中閃爍著幾點微渺的探照燈。
“但是……”方謹沙啞道:“但是如果以后,我后悔了……”
其實這個時候的方謹說不出他為什么要后悔。他從小就生活在隨時喪命的恐懼中,如何活下去是每天一睜眼就真切擺在眼前的問題,那些春花秋月、情竇初開的甜蜜與感傷都跟他絕緣,簡直是不可理解的東西。
但他又確實是個青春少艾的孩子,在這個年齡段里,要說對未來沒有任何一丁點美好的期待那也是假的。
選擇順從確實能解決目前性命攸關的困境,但他又隱約知道,如果真一口答應的話,也許將來有一天會非常的悔恨。
“也是,你畢竟還小?!?/p>
顧名宗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聲音里似乎有一點微微的遺憾:
“那么這樣,如果未來有一天你后悔了,我們可以坐下來重新把這個交易協(xié)商一次……但只有一次機會,方謹,好好把握,到你真正后悔的那天再拿出來用。”
方謹久久地沉默著,慘白燈光下他的面孔沒有任何血色,眼睫垂落在鼻翼邊留下了深深的陰影。
“……我答應你,”他最終道。
那聲音仿佛剛出口就消散在了空氣中,又仿佛化作了一道道無形的鎖鏈,從虛空中將一切都密密匝匝捆縛在了最深的夜幕里。
顧名宗站起身,繼而低頭在方謹眉心印下一個吻,順手把剛才那本書丟給他:
“送你了?!?/p>
那竟然是一本葉芝的詩集。
顧名宗一手插在褲袋里,大步從車上走了下去。少頃一個保鏢走上車,在方謹身側欠了欠身,禮貌道:“該走了——請?!?/p>
方謹指甲深深陷入指腹的肉里,片刻后沉默起身,隨保鏢走下了這輛深夜公路上孤零零??吭谡九_邊的公交車。
那天在回海德堡的路上他翻開那本詩集,可能是經(jīng)常翻閱的緣故,直接就打開了磨損最甚的那一頁,是葉芝著名的《A Prayer for My Daughter》。
他漠然的目光一行行往下,精裝銅版紙頁面光滑平整,直到中間一行字下有輕微的指印,應該是閱讀時指甲劃出來的痕跡:
In courtesy I'd have her chiefly learned;
Hearts are not had as a gift but hearts are earned
……
得到人心只能靠贏取,而非饋贈。
方謹閉上眼睛,合上書輕輕扔在了一邊。
在他身側慘淡的路燈飛速逝去,車隊沿著公路向德國邊陲德累斯頓行駛,很快融進了與之同色的深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