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那極其細微又仿佛意味深長的笑紋就如同從沒發(fā)生過一般,方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微微僵直的站在了那里。
致辭禮畢,酒會正式開始。顧遠走流水般應(yīng)付完各路人馬的攀談和敬酒,帶著酒氣大步穿過人群,方謹及時從身后的長條餐桌上舉起一杯蘇打水遞了過去。
顧遠接過來一飲而盡,又接過方謹手里的餐盤,大口咬掉半只剝好了殼的帝王蝦。這么風(fēng)卷殘云干掉了半盤食物以后,他才就著方謹?shù)氖钟貌徒砟ㄗ?,問:“你吃什么了??/p>
方謹?shù)箾]想到他會問這個,愣了一下才道:“就……隨便吃了點啊。您還要什么?”
顧遠搖搖頭,隨手拽了經(jīng)過的傭人:“今天中午熬的那個皮蛋瘦肉粥不錯,給我來一碗。”
傭人領(lǐng)命而去,方謹奇問:“怎么好好想起來吃那個?!?/p>
“給你的?!?/p>
“……我?”
“你不是發(fā)燒么?!?/p>
“……您不是不相信嗎?”
顧遠冷冷道:“我這不是配合你嗎?”
方謹無言以對,直覺這邏輯有哪里不對勁,但一時半刻又說不出來到底是哪里不對。
這時傭人把一小碗熱氣騰騰的皮蛋瘦肉粥端上來了,方謹無法推卻,只得在顧遠炯炯有神的目光中拿起粥喝了起來。其實顧家廚師的手藝是真好,皮蛋鮮香濃郁,瘦肉粒粒分明,加了姜絲、香油、小蔥、香菜,珍珠米潔白圓潤粘稠綿軟,喝到口里直接就化了——但在這種衣香鬢影的奢華場合里喝皮蛋瘦肉粥還是有點古怪,方謹一邊喝一邊向兩邊偷瞄,只盼著沒人注意到自己。
顧遠不耐煩地點著手上那只鑲鉆江詩丹頓:“快點,下一輪敬酒要開始了,我還想出去溜一圈呢。”
所幸他們站的角落比較隱蔽,方謹做賊般喝完粥,急急忙忙拿餐巾擦嘴。
剛喝完熱騰騰的東西又這樣用力擦拭,在宴會廳璀璨的燈光下,他嘴角都泛著微紅的光澤。
顧遠目光下意識落在上面,緊接著又硬生生挪開,喉結(jié)上下滑動了一下:“好了?剛才跟那些人應(yīng)酬喝得太快了,你陪我去外面吹吹風(fēng)。”
顧遠作為豪門世家長子的生活說不奢華是假的,但也不像外人想的那么舒坦。他生下來就沒了生母,顧名宗知道生長于內(nèi)宅保姆之手的男孩肯定不會成器,因此對他身邊所有貼身傭人的態(tài)度都極其冷硬,嚴厲杜絕任何溺愛縱容。少年時代顧遠去英國留學(xué),為鍛煉體格增長見識,一放假他就被顧名宗送到家族名下的農(nóng)場里干活,釀酒、養(yǎng)馬、擠牛奶什么都會。別的富二代開游艇泡美女的時候,他在英國鄉(xiāng)村莊園里學(xué)騎賽馬,有一次差點摔下來跌斷脖子。
等他從英國回來,就立刻接手了一家業(yè)績不佳的航運公司和一個連年虧損未見盈利的電信項目。他從顧家主宅中搬了出去,自己在公司邊的市中心豪華公寓區(qū)住,每次回來都是因為顧家舉辦生日、新年、商業(yè)答謝宴這樣需要人手幫忙的大型慶典——而且顧名宗是真把顧遠當勞動力使,集團高層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老狐貍們一概交給兒子去對付。
宴會廳外的花園里掛著彩燈,噴泉流水淙淙,遠處傳來樂隊悠揚的小夜曲。顧遠把繃得緊緊的領(lǐng)帶拽松,整個人被涼風(fēng)一激,酒氣頓時散去了很多。
方謹走在他身后,只聽他突然問:“你也看到那個遲秋了?”
“誰?”
“遲婉如她侄女?!?/p>
方謹咽喉發(fā)緊,半晌才斟酌道:“很……漂亮?!?/p>
“漂亮又不能當飯吃?!鳖欉h嗤笑一聲:“以為我不知道,那女的是從小被她家領(lǐng)養(yǎng)的。本來遲家門階低,遲婉如打這個主意就是想惡心我,結(jié)果還弄個領(lǐng)養(yǎng)的來湊數(shù)。昨天你沒來沒看見,她當著父親的面就叫我‘好好跟姑娘相處’,我當時直接就給嗆回去了……”
方謹愕然道:“嗆什么?”
“我說那便宜表妹也該是顧洋照顧,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鳖欉h冷冷道:“給她留兩分薄面,真當自己是我繼母了?!?/p>
方謹不知該如何作答,半晌只得安慰道:“您自己知道她不是就好了?!?/p>
顧遠面對外人喜怒不定,在信任的手下面前說話卻是很直接的,還想再嘲兩句,突然只見不遠處閃過一個娉娉婷婷的人影——是遲秋。
湊巧還是故意?
顧遠見多了手下人的魍魎鬼魅各種伎倆,這輩子就從沒跟情竇初開、怦然心動等等詞語扯上關(guān)系。任何所謂的浪漫邂逅在他眼里都只分兩種,一種是刻意安排還演砸了的,另一種是刻意安排然后僥幸演好了的——至于什么巧遇,那是根本沒有的事,世上哪來這么多巧合?
顧遠內(nèi)心一動,突然冒出個極度惡作劇的念頭,轉(zhuǎn)身一把拉過方謹拽到路邊。
“您……”
顧遠按住方謹?shù)淖?,然后一把將他擁在懷里,對著臉就壓了下去?/p>
“……!”
方謹整個人如同被電打了一樣,呼吸停止,心臟停跳,一層層麻痹從大腦深處蔓延全身。
他無法動作也發(fā)不出聲音,身體所有感官都消失了,恍惚間只感覺到顧遠的臉貼在他臉頰邊,呼吸都噴在自己耳際,昏暗的光線下就好像兩個人在親吻一樣。
這是怎么回事?
……難道在做夢嗎?
方謹大腦一片空白,仿佛只是短短幾秒又仿佛漫長得過了一個世紀,突然聽見近處傳來一聲響動,緊接著一抹淡金色裙角從顧遠身后的樹叢中轉(zhuǎn)了回去。
……是遲婉如的侄女。
方謹這才明白過來什么,心臟漸漸恢復(fù)跳動,全身血液嘩啦一下全沖到臉上手上,整個人一陣陣發(fā)蒙。
顧遠一直到確定腳步聲遠去才放開方謹,沙啞道:“不好意思,我做個戲給她看,你……”
他不知不覺止了話音,只見方謹線條優(yōu)美白皙的側(cè)臉燒得通紅,仿佛能滴出血來,昏暗中眼底又含著流動的水光,如同滿天星光盡數(shù)映在那漂亮的瞳孔深處。
顧遠呆住了。
遠處隱約的夜曲和人聲都漸漸消失,整個世界只剩下晚風(fēng)拂過草地,刷然作響,鋪天蓋地。
他怎么這么像女孩子呢,顧遠亂七八糟的想。
為什么臉這么紅,眼睛又這么濕,他這是生氣了嗎?
萬一他哭出來怎么辦?他會不會突然辭職啊?
顧遠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喉嚨里仿佛堵住了什么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這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緊緊抓著方謹?shù)母觳?,于是立刻觸電般放開,只覺得手心滾熱就像被灼傷了一樣。
“你……”顧遠吶吶道。
緊接著,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看見方謹衣領(lǐng)下有個什么印記。
遠處花園的彩燈遙遙映來,雖然光線昏暗,但距離非常的近。顧遠身高又足夠向下俯視方謹,從這個角度確實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印記是什么。
——那是個吻痕。
顧遠的大腦如同受到一記重錘,滿心只有一個想法:原來他昨晚干那個去了!
怪不得不接我電話!今天對我撒謊!
他找人去了!
一股被欺騙、被背叛的怒火瞬間席卷了顧遠的心臟,毫無征兆又迅猛強烈,讓他根本無暇思考或反應(yīng),整個人當場就被暴怒的沖動所籠罩。
他咬牙盯著方謹,胸膛微微起伏,良久后張了張口卻又什么都沒說。
緊接著他斷然轉(zhuǎn)頭,穿過草坪大步走遠了。
“……”
方謹根本沒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他眼睜睜望著顧遠快步穿過花園走向宴會廳,眼底神情非常錯愕。
這是……這是怎么回事,他覺得惡心嗎?
——惡心。
這個猜測幾乎是本能地冒出來,但隨即就令方謹面色微變,五臟六腑仿佛被猛然潑上一桶冰水。
不不不,不一定就是這樣。方謹有點慌張地安慰自己。也許他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什么要緊的事,顧遠本來就是這樣喜怒不定的,或者他只是覺得這個拙劣的惡作劇讓他在遲秋眼前丟了面子……
剛才在驚悸中偷偷摸摸升起的一絲絲喜悅,已經(jīng)全然被恐慌所代替了。方謹手腳微微發(fā)軟不能動彈,在原地站了好一會,才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轉(zhuǎn)過身。
他本意是想回到宴會廳去,但下一秒他瞳孔突然劇烈縮緊——
只見不遠處的禮堂二樓陽臺上有兩個人,也正轉(zhuǎn)過身往回走,對他來說那是兩個非常熟悉的背影。
——顧名宗和遲婉如。
剛才他們在高處,應(yīng)該全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