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配型你失敗過幾次?”
“……很多次吧。”方謹的聲音剛出口就散落在了風里:“——初配不過難以計數,更多是收到初配成功的消息,然后捐髓者來血液中心做高配卻又不過,大概有十一二次吧?還有幾次是被人悔捐。悔捐的我都給了很多錢他們才來做高配,然而最終都是……”
——十一二次。
那么多重復的希望又絕望,命運猶如車輪反復碾壓,那是足以將每一寸血肉都擠成碎渣的重量。
顧遠夾著煙,用手掌擦拭通紅的眼眶,只聽身后方謹低聲道:“我可能……就這樣找不到骨髓了。要是一直找不到的話,化療也不能堅持太久…… ”
“別亂說?!?/p>
“他們說進入急變期后進程很快,其實感覺不到多少痛苦,但潰爛和脾腫大有可能讓我變得很丑。如果是那樣的話你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去醫(yī)院?我們還可以每天打電話聊天……”
“別亂說!”
方謹只覺得眼前一恍惚,顧遠已轉過身來,把他緊緊按在自己懷里,煙草味混合著咸腥的海風頓時灌滿了鼻腔。
“……我真會變得很丑的……”方謹呢喃道。
“不會,我們能找到骨髓。一定能找到的?!鳖欉h略有些神經質地重復,也不知道是說給方謹還是自己聽:“我們還有時間,這地球上那么多人肯定能找到的。要耐心一點,再等等就好了,只要再等等就好了……”
方謹卻在他懷里無聲地搖了搖頭。
已經等太久了。
所有人都不說,但所有人都知道,即便繼續(xù)等待也不過是一場漫長而絕望的酷刑。
那天晚上臨睡前方謹洗了個澡,顧遠便赤著結實的上身幫他吹頭發(fā)。鏡子里照出方謹微低著頭的模樣,穿著雪白浴袍,端正坐著,仿佛十分沉默又溫順;他頭發(fā)還是很黑,然而顧遠的手指輕輕穿過發(fā)絲,不論再怎么小心,都梳下一把落發(fā)。
顧遠向鏡子里瞅了一眼,想不引人注意地把落發(fā)扔掉,但方謹突然道:“沒關系的……治療時就是會掉?!?/p>
“一直這樣嗎?”
“嗯?!?/p>
“……疼么?”
“不疼,就是偶爾有點難受?!?/p>
顧遠沉默著去沖手,方謹在他身后說:“一個療程開始后就會掉,療程間隙中又會長出來,不過新長的頭發(fā)都會非常黑……所以看著還好,就是掉頭發(fā)的時候看著心里很悶?!?/p>
“那是你一個人的原因,以后我陪著你就好了?!?/p>
顧遠擦干手,轉身輕柔地捋了捋方謹吹干后格外柔黑的頭發(fā),結果剛一動作,便有發(fā)絲悠悠飄落下來,他動作不由一頓。
“……但我不想讓你陪啊,”方謹輕聲說,眼底有點難過:“我不想讓你看到那些,反正最后也要一個人上路的……”
顧遠半跪在浴室地上,拉著他的手,認真道:“只要你活下來,變成什么樣都沒關系?!?/p>
方謹扯了扯嘴角,但應該是一個笑容,但在那毫無血色的唇間只滿溢出苦澀和蒼涼。
方謹精神不好,很早就睡了。入夜后顧遠倚在他身邊靜靜看了他很久,時鐘漸漸走完一圈又一圈,感覺卻像是只過了短暫的幾分鐘。
最后的貪婪,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
他像哄小孩睡覺一樣一遍遍拍撫方謹,很久后才漸漸迷糊過去。
然而很快,在半夢半醒間他突然感到身側有響動。雖然那動靜非常輕微,但長久以來浸透于骨血中的本能讓他立刻清醒,睜開眼睛向邊上一看。
——是方謹。
方謹小心搬開顧遠環(huán)抱著他的手臂,然后在床上呆呆坐了一會兒,黑暗中只隱約聽他短促的呼吸。
他要做什么?
不知為何顧遠內心突然產生了一種模糊而不安的感覺,下一秒方謹又俯下身,顧遠立刻閉上眼睛裝睡,只覺得自己嘴唇被吻了一下。
——那是個并沒有深入,卻非常久的,像是貪戀一般的親吻。
顧遠的心臟咚咚跳了起來,片刻后他感覺到方謹的氣息遠去,緊接著他翻身下床,穿好拖鞋,輕輕打開門走了出去。
這……
這是要去干什么?
其實晚上出去是可以有很多種解釋的,突然口渴想要喝水,睡不著去客廳坐坐,不論哪種都非常普通。然而不知為何顧遠心中強烈的驚悸就是揮之不去,他保持睡姿不動,大概等了半分鐘,猝然起身跟出了臥室。
走廊空無一人,靜悄悄的,大廳傳來嘩啦一聲推拉門被打開的聲響。顧遠躲在樓梯間透過扶手往下一看,正看到方謹披著睡衣,連個外套都沒穿,脫了鞋光腳向外走去。
“……”
顧遠壓抑住呼吸,輕手輕腳下樓,穿過客廳出了門。
推拉門外就是深夜靜謐的花園,噴泉淙淙流淌,月光下海潮正從不遠處傳來。前院鐵門鑰匙就掛在燈下,方謹已經拿它開了門,正把鑰匙掛回墻上,然后徑直向沙灘的方向走去。
這棟海邊別墅造得離海岸線相當近,走路過去根本用不了兩分鐘。顧遠只見方謹的腳步在月光下磕磕絆絆,有幾次差點因為踩到沙灘上的碎貝殼而摔倒,但動作卻沒有遲疑,一直走到漲潮的淺水中才停下腳步。
他直直站在那里,面對著廣袤的大海,潮水正從天邊呼嘯著向沙灘涌來。
顧遠內心被那個越來越清晰的可怕預感攫緊了。他站在方謹身后十幾米遠的地方,死死咬緊牙關,憑借這個動作讓自己不發(fā)出任何聲音。
海面夜風寒冷,仿佛從人骨頭縫里發(fā)出呼嘯的哨聲。顧遠踩在水里,整個身體完全僵冷透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突然看見不遠處方謹的身影略微一動。
——他本來的位置上海水已經淹到了小腿。
而現在他蹚著水,又往前邁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