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星第二研究基地。緊繃壓抑的氣氛下, 一位金發(fā)研究員終于忍不住崩潰,他呼吸急促、瞪大眼尖叫著:“不可能,這不可能, 怎么可能有人能創(chuàng)造出黑洞呢?!”
旁邊的女同事神色焦急, 勸說:“蓋倫,你冷靜點?!?/p>
蓋倫抬起頭來,眼里布滿血絲、語氣顫抖:“不, 珍妮弗, 我冷靜不下來。我不相信這樣的引力強度出自一個人之手。不可能, 萊希婭怎么可能創(chuàng)造出黑洞呢?!?/p>
珍妮弗滿眼難過看著胡言亂語的同事:“蓋倫......”
蓋倫喃喃自語:“不可能, 不可能?!?/p>
珍妮弗咬牙, 叫醒他:“蓋倫, 沒有什么不可能,逃避解決不了問題的?!彼哪抗獍骸叭R希婭不僅僅是人, 她是造神計劃的最終產(chǎn)物。一個能研發(fā)出Aurora發(fā)射的曲速引擎達到超光速突破的天才,為什么不可能創(chuàng)造出黑洞呢。”
蓋倫眼睛赤紅, 笑容瘋狂又顫抖:“所以她是要拉著我們一起陪葬嗎。”
珍妮弗聽到這句話,咬唇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蓋倫還在笑, 眼里是悔恨:“她就是個瘋子, 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為什么當(dāng)初帝國會覺得她是任人擺布的洋娃娃呢?!?/p>
珍妮弗往后退一步,臉色蒼白,心里也在想這個問題......對啊, 為什么呢。
藏在山谷深處的主基地,蝴蝶飛過花海。林媽媽重新踏足這里時, 被金光稍微刺了下眼睛。視線要遙望過漫山谷的風(fēng)信子, 她神情出現(xiàn)一種難言的恍惚。
“好久不見了, 薇薇安。”
林媽媽定身, 聞言往前望。
常院長早早地在門口等著她了,露出一個和善的笑來。
林媽媽也微笑,深藍的眼眸蘊著溫柔:“好久不見,老師?!?/p>
“林衡沒有跟著你一起過來嗎?”
兩人走進基地,常院長問道。
林媽媽搖頭:“沒有,他一到主星就被林家叫過去了?!?/p>
常院長譏諷一笑:“那位說一不二的帝國大法官嗎。我一直想不明白,林衡那么個儒雅的性子怎么會是他親兒子?!?/p>
林媽媽笑了下:“老人家年紀(jì)大了,思想總會有些頑固的。”
常院長:“你別跟我說他的好話,當(dāng)年他可是對我擺足了臉色。也真是難為他了,從來和伯納德意見相左水火不容,那一次居然站一塊去了。”
林媽媽搖搖頭,苦笑一聲,不再說話了。
當(dāng)初林家父子徹底決裂,也是為那一場議會投票。實際上在海藍星生活了那么多年,她依舊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這位公公。
她是親眼看著徐挽之長大的,從他被放入試管的第一刻起,就開始分秒記錄他的變化,日積月累的相處早在心中把他當(dāng)成半個孩子。那場會議殘酷又冰冷,她能做的只是坐在地下緊握著手里的票,為那個可憐又無辜的小孩爭取最后一線生機。
到達里面,林媽媽才發(fā)現(xiàn)基地很空。
她有些疑惑:“為什么一個人都沒有?!?/p>
常院長低下頭,許久嘆息一聲,沙啞說:“TI90出事了?!?/p>
“TI90?”她極為聰慧,幾乎是一瞬間就反應(yīng)過來:“黑塔?”
常院長在電梯摁下了‘三’,說:“恩。黑塔現(xiàn)在正在制造極為恐怖的引力,如果不制止,不久就會形成一個足夠吞噬太陽系的黑洞。”
林媽媽渾身愣怔,難以置信瞪大眼:“那么現(xiàn)在帝國派人去黑塔內(nèi)部了嗎?”
常院長臉色依舊不太好,蒼老又疲憊:“去了,沒有用。開啟不了控制板無法停止。萊希婭設(shè)置了權(quán)限,能夠操縱黑塔的精神力等級——是3S?!?/p>
電梯的門打開。
三樓那條熟悉又陌生的走道重新出現(xiàn)在林媽媽面前。
這里荒廢了很久,灰塵撲了淺淺的一層。
林媽媽腦海依舊一片空白,為常院長的剛剛的話。她僵硬很久,才找回自己的思緒,沙啞問道:“老師,這一切,是萊希婭做的嗎?!?/p>
常院長沉默一會兒,說:“是。黑塔一直在索取地核的能量,不久前達到了啟動裝置的臨界線?!崩先颂ь^說:“這是一個很早就開始的計劃?!?/p>
林媽媽根本已經(jīng)失去了思維,像行尸走肉般跟著常院長踏進了那扇門。
門內(nèi)的機器許久不曾啟動,卻依舊嶄新不落一點塵埃。
那個試管里的藍色液體早就是去光澤,輻射被全部消耗,剩下死寂的一團水。
常院長指著它的說。
“薇薇安,你看,我們就是在這里造出了神?!?/p>
林媽媽嘴唇顫抖,眼眶發(fā)紅。
常院長視線遙遠,平靜說說:“挽之也罷,萊希婭也罷。帝國總是自以為是地去猜測他們?!?/p>
“他們剛開始把萊希婭當(dāng)作一個任人擺布的布娃娃。安排著她的教育、她的交際、她的工作、她的婚姻,萊希婭沒有反抗過一次,因為她并不在意。她就安靜看著這一切,這種神性的漠然更像是慈悲??墒堑蹏恍└邔影堰@種慈悲當(dāng)成了懦弱,他們沾沾自喜,他們變本加厲,還記得那個滅絕人性的提議嗎?”
“為了造出更多的3S精神力者,他們覺得萊希婭可以從科學(xué)前沿退下,變成生育機器。這樣是對人類利益的最大化?!?/p>
常院長已經(jīng)不再像少年時那樣暴跳如雷,可提起這件事還是露出了深深的諷刺,他平靜說:“萬幸當(dāng)時的Ti90提取液不夠這個提議沒通過,不然人類可能早就和她一起毀滅了?!?/p>
林媽媽的神情帶上了些哀傷。
“萊希婭從來不是他們眼中溫順乖巧的洋娃娃。她是一把刀,最危險的武器?!?/p>
“Aurora爆炸就是一巴掌,徹底把那群自以為是的人扇清醒?!?/p>
常院長又繼續(xù)說。
“可笑的是,在發(fā)現(xiàn)對萊希婭的認(rèn)知有誤后,帝國那些人馬上換了另一種偏見來看她的孩子。就像是兩個極端。他們曾經(jīng)認(rèn)定了萊希婭的懦弱,現(xiàn)在就認(rèn)定了挽之的瘋狂。他們覺得徐挽之遲早會重蹈覆轍,像他母親一樣給帝國帶來無法彌補的損失,于是他們決定處死他?!?/p>
“以伯納德為首的一群人按照自己的理解,給他強加了一堆情感,他們認(rèn)定了他自私、狹隘、仇恨帝國,是顆定時炸……彈?!?/p>
常院長諷刺一笑,聲音沙啞:“可是,那個孩子并沒有恨啊?!?/p>
這句話說出來,他劇烈地咳嗽了一聲,隨后神情越發(fā)蒼老。
“我太了解他了。”
“帝國覺得驚心動魄的爆炸,在他眼中其實只是一場煙花。那些外人臆想的血海深仇苦痛過往,對于他而言,只是一段可有可無的記憶。我很好奇,為什么伯納德他們非要用人的想法去揣測自己的創(chuàng)造出的‘神’呢?!?/p>
林媽媽抬眸,視線安靜。
那個在試管里安靜沉睡的少年似乎就在昨日。
很久,她閉了下眼,用極輕的聲音說:“對啊,那個孩子根本沒有愛恨?!?/p>
這也是她為什么反對林鏡愛上徐挽之的原因。
她記錄著他的生長,知道那個孩子的冷漠,源自血液源自基因——跟童年無關(guān),跟身世無關(guān),甚至...跟性格無關(guān)。
常院長背影一僵,隨后抬頭看了她一眼說:“帝國一直在召喚我去第一區(qū),我拒絕了,我再也不想見到那群人了。”
林媽媽猶豫地開口:“可是老師.....”
常院長似乎知道她要說什么:“別擔(dān)心。挽之會將黑塔終止的?!?/p>
林媽媽到嘴邊的話停下,愣住了。
常院長手指扶上那個小小的管子,輕聲說:“薇薇安,你的兒子應(yīng)該跟你說了他們之間的事吧?!?/p>
林媽媽抿唇,點了下頭。
常院長笑了下:“你若是知道他們第一場游戲發(fā)生了什么,或許你的想法會有些改觀?!?/p>
TI90離主星還是有一段距離,引力影響并沒有波及到這里。
普通居民的生活依舊繁忙又無聊,但是上層社會卻是天翻地覆陷入一片焦頭爛額中。
莉莉絲在給祖母削蘋果,外面花園里有鳥雀在嘰嘰喳喳。
祖母在和二伯聊天,她垂眸聽著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心不在焉。二伯最終說出“萊希婭”三個字時,她刀子劃傷了拇指,鮮血流了出來。
“小姐?!”旁邊插花瓶的女仆震驚,急忙跑過來給她消毒止傷。
莉莉絲從噩夢中驚醒般,失魂落魄搖頭,拒絕了女仆的好意,起身往窗邊走去。
她在靠近祖母一米外的地方停下,猶豫很久,輕輕喊了聲:“祖母。”
祖母坐在輪椅上,背脊緊繃成一線。這位奧斯蒙特家族曾經(jīng)的夫人,即便現(xiàn)在殘疾蒼老,氣勢也并沒有變得頹靡。
“莉莉絲,你聽到了嗎?!弊婺阜畔码娫挘掷锬闷鹆艘粡堈掌?,她在輕輕擦拭邊框,聲音沙啞又諷刺?!拔艺f過,伯納德會后悔的。你的父親會后悔的。”
莉莉絲緊抿著唇,手指攥緊。
“當(dāng)初的會議如果選擇讓萊希婭的孩子滅亡,那么現(xiàn)在整個人類都為之陪葬。他終于能看清楚自己到底多么自以為是了?!?/p>
老夫人說著伯納德,不像是說自己的長子,更像是談起一個恨不得食肉寢皮的敵人。
祖母肩膀劇烈顫抖,她俯身,嘴唇親吻上了冰涼的相框邊緣,淚水流過干涸的皺紋?!八K于付出了代價?!?/p>
莉莉絲如在夢中,輕聲說:“代價?”
老人渾身都在顫抖,一字一字似哭似笑,那種諷刺的笑仿若從泣血的喉嚨間傳出:“是啊,他終于付出了代價。”
“伯納德,我把他養(yǎng)到大,我太清楚他是一個人怎樣的人了。他不需要權(quán)利、不需要親人、甚至不需要別人的吹捧和贊美,他就像個瘋子活在自己世界里,堅定著一切認(rèn)為是‘對’的事。你剝奪他的一切將他粉身碎骨,對他來說都不是懲罰。只有讓他跪在地上,承認(rèn)自己錯了,才是墜入深淵?!?/p>
第一區(qū)。
政界、軍界、科研界都風(fēng)起云涌。
林衡多年之后重新踏足林家,沒想到還是為了孩子。多年前為了徐挽之離去,多年后為了林鏡回來。
想到妻子跟他說的事,林衡微微嘆息一聲。
和為這事輾轉(zhuǎn)難眠思慮過多的妻子不同,他并不打算左右林鏡的選擇。
年輕人的事,就該交給他們自己去操心。
他輕車熟路地走過莊園,上了二樓,記憶里嚴(yán)格一絲不茍的父親現(xiàn)在也沒有變化。隔著長長的桌子,林衡站直喊了聲:“爸?!?/p>
光影投在大法官花白的銀發(fā)上,林家家主只是握著筆,看都沒看他,說了句:“伯納德現(xiàn)在醫(yī)院生死未知你知道嗎?”林爺爺說:“本來已經(jīng)醒來的,因為昨天發(fā)生的事,氣急攻心又倒了,也是活該?!?/p>
市政廳的爆炸和永夜的到來,徹底摧毀了羅德居民的意志。
菲爾納星隔絕輻射的同時也選擇了隔絕光——驚惶、暴……亂、恐懼襲擊了這個地方。
時間的流逝似乎變得無比漫長。
在這個落后星球,主城羅德街道上依舊有著人口恐怖的流浪漢。
在徹夜的黑暗里,綠洲就像是吸引螢火蟲的光,讓所有流浪漢們奔涌而至,他們在外面瘋狂的吶喊、尖叫、舉著高高的橫幅,想要求一個避難所。
這讓本就亂成一麻的綠洲內(nèi)部更加焦急慌張。
林鏡走出基地大樓時,路上每個人都在步履匆匆。
空氣中似乎還存在著硝煙。
他百無聊賴玩著手機,收的最后一條信息是陸星雨報來喜訊,說他終于追到女神了,等林鏡回來請他吃飯。之后就被中斷了往外的通訊。
林鏡垂眸,笑了句:“不容易啊?!?/p>
布蘭特和他的對話最后歸于長久的沉默。
兩人都沒在說話。布蘭特讓他勸徐挽之,林鏡只覺得諷刺又好笑。勸什么呢?徐挽之從來就沒恨過帝國。
所有愛恨都是那群人腦補臆想強加給他的。
缺少共情能力,無法忠誠,又怎么會那么容易怨恨呢?
他們大可不必把自己看的太重要。
林鏡現(xiàn)在迫切想要回去,但是在回家路上的某個轉(zhuǎn)角,他遇上了一個人。
熟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模擬器說,菲爾納星稍后可能會迎來一場雨?!?/p>
女人的聲音輕柔嬌媚,呵出的氣息似乎都帶著玫瑰的味道。
與此同時,一把冰冷小巧的槍抵上了他的后背。
林鏡站住腳步,提起頭,眼眸冷漠看著燈光下的女人。
紅色長裙,腰間束著條細(xì)窄的黑色皮帶。她踩著靴子,眉眼明艷:“別來無恙啊,林鏡?!?/p>
艾琳娜從游戲里出來后,容貌也并沒有變化多少,卷發(fā)披落在身后,像是海底搖曳的一片紅色珊瑚。
她笑起來,眼眸閃動似極光。
“你要帶我去哪里?”
綠洲現(xiàn)在忙里忙外,實驗基地空無一人。
林鏡抱著那本日記本,跟在艾琳娜身后。
他現(xiàn)在的情況,不可能是一個SS精神力瘋子的對手,果斷放棄反抗。
在舊日圖鑒里那個喜歡瘋瘋癲癲跟他講話的女人,現(xiàn)在也沒有正常下來。
黛娜手里轉(zhuǎn)著一把小巧的槍,紅唇勾起:“你說呢。當(dāng)然是帶你去死啊?!?/p>
林鏡:“哦。”
黛娜說:“菲爾納星很少下雨,基本一下就是好幾天。我記得那場游戲最后,也是一場雨吧。持續(xù)了兩百萬年的卡尼期大雨,可惜我沒看見?!?/p>
林鏡沒打算和她懷舊。
戴娜也絲毫不在意他的反應(yīng),笑了笑:“更可惜的是,那個時候沒有殺死你。不過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我能做的更加徹底?!?/p>
林鏡抬頭,慢吞吞:“我沒做過什么對不起你的事吧。”
黛娜在往基地中心走:“沒有,但是想要拉一個人陪葬需要理由嗎?”
陪葬。林鏡心里反復(fù)琢磨著這個詞,徹底明白,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已經(jīng)瘋了。
往基地中心走的路無比漫長,這里空無一人,林鏡也不知道黛娜哪里來的權(quán)限可以進來。但是她就是在這里面暢行無阻,密碼、指紋、DNA,重重檢驗全部完美通過。甚至一路把他帶到了基地核心的那個延生往下的通道。
通道盡頭,是初代Aurora。
黛娜低頭,卷發(fā)垂落臉側(cè),投下陰影。她的手指冷白摁下下降鍵,也不管林鏡想不想聽:“我爸爸以前就是這里的工作人員。”
她抬頭望著冷白的機械天壁,似乎陷入了遙遠的懷念中,諷刺地笑著:“Aurora的研究幾乎傾盡了他半生的心血,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自豪又興奮抱舉起我,告訴我他現(xiàn)在做的事有多偉大。我小時候也想成為一位優(yōu)秀的工程師,像爸爸一樣?!?/p>
“可是,誰能想到呢,最后要了他命的,就是這他為之付出一切的偉大事業(yè)?!?/p>
林鏡安靜聽著,沒有開口給出任何評價。
黛娜:“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一天,媽媽起得很早,做好早飯后滿臉笑意抱著我去刷牙洗臉,還專門為我扎了辮子穿上好看的衣服,她告訴我今天是個特別重要的日子,說爸爸今天是英雄,會在電視上朝我們招手。吃完飯我們就坐在沙發(fā)前,一眨不眨盯著電視,鋪墊漫長而隆重,可是媽媽一點都不覺得無聊,她挨個跟我介紹著上面講話的人。她說,爸爸會帶我看到宇宙的最深處。她說我要以他為驕傲?!?/p>
黛娜神情恍惚了一下,又輕輕笑了,說:“是啊,我看到了。宇宙的深處由就是個巨大的漩渦,如同一張吞噬生命的嘴?!?/p>
“Aurora在里面爆炸了。它爆炸了,太空聲音傳不回來可那一瞬間我的耳朵被震的失鳴。它帶走了我的爸爸,之后又帶走了我的媽媽。它毀了我的家庭,也徹底毀了我。”
“我瘋了一樣看著那段回放,一直沒有想明白?!?/p>
“你說為什么呢?”
黛娜抬起頭來,眼眸已經(jīng)暈開一圈猩紅,微笑著。
“我爸爸做錯了什么?我又做錯了什么?需要遭遇這些事?!?/p>
“那些研究人員大概也瘋了吧,不管不顧當(dāng)著我的面吵了個天翻地覆,也讓我知道了萊希婭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