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吃完了藥，嚴(yán)鸞便要起身。趙煊扯住他道：“先生去哪里我也要再跟去的?！闭f著又趕緊往床里挪，“我貼著里頭睡，不會擠著先生?！眹?yán)鸞無聲地嘆息，坐回床邊：“我在這守著。明日還有早朝，快睡罷?！壁w煊見強求不得，只好暫且如此。

過了片刻，趙煊朝他身邊挨了挨，小聲道：“睡不著……先生陪我說說話罷?！眹?yán)鸞垂眼看著他，凝住的眼中是閃動的暖黃色燈火，并沒有做聲。

趙煊咽了口唾沫，眼巴巴瞅著他，找了個話頭道：“先生是哪一年做官？”嚴(yán)鸞轉(zhuǎn)開了目光，瞧著燈臺道：“臣是順康二十三年一甲一名進(jìn)士，先帝授翰林院修撰?！壁w煊頭一次聽說，不由點頭道：“怪不得先生學(xué)問恁好……想必當(dāng)年比我勤奮得多?！眹?yán)鸞搖頭道：“讀迂書罷了。陛下亦不必介懷，懸梁椎骨以求仕，不過因家貧而已?！壁w煊見他并非自謙的神態(tài)，反像是自嘲，隱約覺得不該問，便轉(zhuǎn)了話題道：“先生可有服丹養(yǎng)身？”

嚴(yán)鸞閉了閉眼道：“陛下既降恩旨，臣……不敢不從?！?/p>

趙煊撐起身來，看著他道:“先生怕這藥里有什么？……我可以陪先生一起吃?！闭f著揚聲喚人拿藥進(jìn)來。

小春飛快地溜進(jìn)來，捧著烏丹匣子跪倒在地。趙煊隨意撿了一顆拈起來往嘴里送，剛抬手便被嚴(yán)鸞一把攥住了手腕。他臉色突然有些嚇人，口氣竟許多年未見的嚴(yán)厲：“只這一樣，你不許吃?！?/p>

趙煊愣了愣，“為、為什么……”

嚴(yán)鸞已經(jīng)恢復(fù)了之前平靜的神態(tài)，平靜到有些死氣，“陛下并不需如此。臣以后……定不會再忘了，日進(jìn)三丸?！闭f著從他手中將烏丹取了出來。

趙煊欺身上前，又將藥丸奪回來，托送到嚴(yán)鸞唇邊，笑嘻嘻道：“先生把忘的這頓補上，我便也聽你的?！眹?yán)鸞看著這張挨得極近的臉龐，還未完全褪去稚嫩的痕跡，一雙眼卻黑而明亮，閃動著并不令人討厭的狡黠的眸光。他也幾乎微不可見地笑了笑，無奈地低下頭，自他指尖將藥丸咬進(jìn)了嘴里。

趙煊只覺得指尖被氣息呵得一暖，整條胳膊都有些輕飄飄的酥麻了，本就頭昏腦熱，一個沒忍住便倏然探身在他頰上輕而快地啄了一下，未等嚴(yán)鸞生氣又逃似的縮回被里，將頭也緊緊蒙住了。

被中黑暖而沉悶，是一片柔軟的寂靜，趙煊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撞著胸口，以及口中濁熱急促的呼吸。等了許久，外頭還是沒有動靜，仿佛剛才的轉(zhuǎn)瞬間相觸只是一次太過餮足的幻想。久到他的心跳漸漸開始平息，終于有只手慢慢拉開了被子，重新在他頸下掖好。燈火突然湮滅在黑暗里。

趙煊突然伸出手去，抱住了還未起身的那人的腰背，然后情不自禁地將額頭也挨上去。濃霧般的不可抗拒的睡意侵襲上來，他閉上眼，喃喃道：“先生……給我點時間。我已經(jīng)……長大了……”夢境淹沒上來，耳邊的聲音浸在水里一般，落在頭上的手卻是清晰踏實的，“睡罷……別說傻話?！?/p>

睡夢并不安穩(wěn)，趙煊在詭異的夢境中趕得氣喘吁吁，卻并不見自己急切前行的緣由，一片雜亂混沌中，忽響起聲驚雷。他悚然而起，叫道：“先生！”床邊抓緊的手卻是空的。

不知是竹枝還是急雨拍打在窗格上，屋內(nèi)盡是狂亂細(xì)碎的亂響。帳子未下，一眼便看全了昏黑黑空蕩蕩的屋子。趙煊翻身下床，隨手扯了件長衣披在肩上，猛地推開門。

門口值夜的太監(jiān)嚇得連連磕頭，他只作不見，快步跑向回廊盡頭。秋風(fēng)夾了寒雨斜斜撲過來，灑得半邊身子發(fā)涼。

廊檐盡頭有兩個模糊的人影挨得極近，隱約聽得見交談人聲。一陣大風(fēng)將背對自己那人的寬大衣袍扯得獵獵作響，那人恍若未聞，仍在搖頭辯駁。

趙煊在十步外驟然停下了腳步，急促地喘息?？罩幸坏离姽饣砣凰洪_黑云，剎那間大地恍如白晝，千萬冷亮雨箭鋪天落下——灼目的電光下，趙楹的目光沉甸甸投向他，“東南反叛，小王來接陛下回宮急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