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那個皺巴巴的羊皮紙團在門外滾了一圈,便被墻角掩住,徹底看不見了。
奧斯維德坐在書桌前重重地揉按著太陽穴,剛才稍微提起來的那么點兒精神又倏地散了。長久的睡眠缺失讓他整個人處于一種深重的煩躁中,還混雜著一種說不出的疲憊和精神上的麻木,似乎天大的事情落在面前,都蔫蔫的提不起應(yīng)付的興致。
白鷹是個識時務(wù)的,它深覺面前這人周身都籠罩著一層低氣壓,隨時可能逮著誰撕誰,于是在完成送信這一任務(wù)后,就勢一滾下了桌,四叉八棱地躺在地上歇氣。
人在極度疲憊的時候,思維總是跳脫而飄忽的。奧斯維德支著頭,翻了兩頁面前的軍報,又看了眼窗外依舊濃重的夜色,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以前的帕森莊園來。
幾個零碎的畫面一轉(zhuǎn),困意便又卷上來了——
那好像是個春末的下午,那幾天外頭愛下雨,帶著幾聲晚春的悶雷,從遠處隆隆碾過來。
帕森莊園二樓的茶廳被那株闊葉女貞樹擋了半邊窗戶,采光不太好,雨天里更顯得整間屋子黑沉沉的,十分昏暗。
奧斯維德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里壓著一卷書,眼睛卻一直盯著窗外的花園小道。那條小道一直朝前延伸下去,就是鐵質(zhì)的雕花大門。
老管家伊恩“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進屋一板一眼地道:“少爺,抓著書發(fā)呆不是好習(xí)慣,要罰的?!?/p>
小小年紀(jì)的奧斯維德抿著嘴唇轉(zhuǎn)過頭來,問道:“那個討厭鬼今天不來嗎?”
伊恩臉上的法令紋變得更深了一些,“一個有禮的紳士不應(yīng)該這樣稱呼別人。法斯賓德閣下昨天接到了軍團調(diào)令,春假提前一周結(jié)束,已經(jīng)動身回王城大本營了。那時候您燒還沒退,所以沒跟您說?!?/p>
奧斯維德聽完,心里先是慶幸了一下,為自己可以少練幾個傻兮兮的格斗術(shù)松了口氣。但緊接著,他又覺得有些索然無味的失望。
具體失望什么他說不出來。
他只覺得那個法斯賓德雖然是個混蛋,但至少比那些傭人要有意思許多。莊園里好不容易有了一點兒人氣,現(xiàn)在又散了,安靜得有點無聊。
他盯著花園盡頭的雕花大門看了一會兒,又轉(zhuǎn)頭問伊恩:“那明年春假他還來么?”
伊恩想了想,搖著頭實話實說:“軍團里一般只有第一年有完整的春假,這是新兵福利,明年他應(yīng)該來不了了?!?/p>
后年呢?
他想問,不過應(yīng)該也是一樣的答案……
又一聲悶雷滾過去,他還沒從淺淺的失望中剝離出來,眼前的景色便是一晃,他面前的玻璃窗變成了一面墻,再往前走兩步,便是一扇半開的門,幾個女傭正在里面躲懶閑聊。
他隱約聽見其中一個人壓低了聲音道:“你們沒聽說過老爺不喜歡小少爺?shù)脑颍俊?/p>
另一個人“噓”了一聲,輕輕道:“沒發(fā)現(xiàn)他跟克諾老爺越長越不像?”
“他也不像夫人啊?!?/p>
“夫人重病好幾年了,瘦得都脫相了,你能看出她原來什么樣兒?”
“這倒是?!?/p>
奧斯維德站在墻邊一動不動,既不想朝前走,聽得更清楚些,也不想后退。
就在女傭們又要繼續(xù)猜測討論的時候,一只手搭在了奧斯維德肩膀上,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少爺您今天的書還沒看,不能偷懶?!?/p>
那是伊恩的聲音,但是他轉(zhuǎn)頭卻發(fā)現(xiàn)站在他面前的人成了凱文。
他感覺自己像植物抽條一般迅速拔節(jié)長高,視線從仰視變成了平視又變成了略微的俯視。
而凱文則拍了拍自己腰間的牛皮袋,一臉輕松地道:“我去趟神墓,很快就能回來?!?/p>
接著他轉(zhuǎn)過身,跑進了一片荊棘叢,身手矯健地在荊棘枝中劈開了一條道。就在他轉(zhuǎn)過頭來沖奧斯維德?lián)]了揮手說“看見沒,我就說我一個人綽綽有余”時,一條長滿尖刺的荊棘枝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躥了起來,眨眼間便捅進了凱文的心臟。
凱文睜大了眼睛,張口想說話,卻溢著血沫,無聲地朝后倒去……
“你——”
奧斯維德支著下巴的手突然抽搐了一下,像是不小心踩空臺階一樣,猛地驚醒過來。
他垂著目光,盯著自己桌上被水洇濕的羊皮紙地圖看了好一會兒,才無聲地吐出一口氣。
桌角上的沙漏只淺了薄薄一層,離他剛才被白鷹驚得睜眼并沒有過去太久,但他所有的困意都已經(jīng)被剛才幾個雜串在一起的片段掃了個干凈,再沒有要睡的意思。
他搓了搓自己的臉頰,讓自己清醒得更徹底一些。而后起身拎起掛在一邊的斗篷和銅絲面罩,打算去一趟醫(yī)官院。
年輕的皇帝大步走出書房門口,外面巡視的守衛(wèi)立刻“啪”地一并腳,就要匆匆跟上,誰知他剛邁兩步,面前的皇帝腳步便驟然一停,低頭像是在找什么東西。
守衛(wèi)差點兒沒剎住直接撞上去,扒著墻皮直拍心口:臥槽嚇?biāo)懒耍?/p>
“陛下您需要找什么?我?guī)湍!笔匦l(wèi)小心問了一句。
這話剛出口,奧斯維德已經(jīng)抬手擺了擺手,道:“不用,看到了?!?/p>
他彎腰從墻邊撿了個小小的羊皮紙團,展開看了一眼后冷哼了一聲,似乎對紙團里的內(nèi)容嗤之以鼻,可下一秒他又把那紙團塞進了兜里。
守衛(wèi)下意識好奇:“這是什么啊陛下?”
奧斯維德抬腳便走,頭也不回地丟出兩個字:“垃圾?!?/p>
守衛(wèi):“……”
垃圾你揣兜里干啥?
地圖另一處,白頭山丘腳下,凱文他們倒是一夜無話,早早鉆進軍帳歇下了。雖然負責(zé)輪流值夜的幾人一直拎著心,但總體過得還算安穩(wěn)。
早上天剛有些蒙蒙亮,眾人便在凱文指使下收拾東西,準(zhǔn)備重新上路。
“馬鷲別牽了,就讓它們先在林子里等著。”凱文淡淡道,“這山壁它們就是飛也飛不上去,摔下來就是塊餅。”
眾人:“……”祖宗您能別說話嗎?
凱文又道:“不需要這么多人一起上去,留一部分在這里守著接應(yīng),順便看著馬鷲別讓它們餓死。”
剛才還綠著臉的眾人一下子又都正常了,似乎沒一個想在這里退下來。
“說真的……”凱文倚在山壁上抱著胳膊,正色道:“不要覺得留在這里是臨陣打怵,不夠爺們兒。戰(zhàn)士本就各有分工,這里必須得守幾個人。你們要都不開口,我可就直接點了啊?!?/p>
他說完掃了一圈,見依舊沒人主動,便抬手點了五個人出來。
這五個從昨天開始臉色就比其他人白一些,顯然是真有點兒懼高,犯不著跟上去受罪。
“雖然不太可能,但要是我們一周都沒從山上下來,就回去跟奧……跟陛下說另想別的方法吧?!眲P文想想還是囑咐了一句,畢竟帶了一群人進去,一切都不好說得太滿。
打算上山的人很快便收拾妥當(dāng)了。
凱文解了腰間別著的那把短刀,拇指一挑便出了鞘,握在手里方便過會兒攀爬。
小獅子班站在他旁邊,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為什么不能繞過去,得上去?難道永生瀑布就窩在山頂上?可瀑布不都是掛下來的么?”
這話其實其他人也想問,但礙于一張老臉,都不太問得出口,只得指望一個有什么說什么的孩子。
凱文用短刀在山壁上試著鑿了兩下,又摸了摸刀刃,道:“上去就知道了,現(xiàn)在說了你們反而要腳軟?!?/p>
眾人:“……”你這話的殺傷力更大好么?!
白頭山丘看起來直上直下,也不是真的沒有路。真攀爬起來,還是有可以搭手踩腳的地方的。
凱文一個人一馬當(dāng)先,他腰上拴著一根極有韌性的細繩,一個串一個地系著身后所有人。遠遠看起來,這一行人像是攀在山壁上的一條蜿蜒的蜈蚣。
“看準(zhǔn)手里抓住的石塊就好,千萬別回頭。”凱文往上攀爬的時候還有工夫叮囑其他人注意事項,他聲音又沉又穩(wěn),連個氣都沒喘。筆直高聳的山壁于他而言,如履平地。
如果只有他一個人,那他攀爬速度只會更快,因為他知道,這山不適合久呆。在這里耗得越久,就越容易碰到些麻煩東西。
但因為身后還叮叮當(dāng)當(dāng)栓了一串,他不得不控制著速度,爬到感覺腰間的繩子越繃越直的時候,就停下來等會兒,等到他們重新趕上來再繼續(xù)。
緊拴在他之后的是小獅子班,這小崽子沒心沒肺,不會想太多。而后面的人總體水準(zhǔn)差不多,相互間系著的繩子也沒出現(xiàn)這種一會兒拉直一會兒再彎回來的情況,所以一開始,他們沒覺得自己和凱文之間差很多。
爬山的時候,尤其是爬這種熬人的山時,時間就好像過得特別緩慢。明明感覺一個世紀(jì)都要過去了,卻依舊望不到山頭。
眾人的速度明顯降了下來,一個個手腳仿佛灌了鉛。手掌上沾了灰塵砂石,抓在凸起的石塊上時沒那么穩(wěn)固,總得多抓兩把才敢抬腳,一來二去,整個隊伍的節(jié)奏便有些亂。
“快了,我已經(jīng)能看到山頂了。”凱文想想,還是回頭鼓勵了一句。
從他這個角度往回看,黑壓壓的人頭幾乎直貼在他腳下,再下去就是萬丈深淵,整個人仿佛沒有憑依地吊在高空,似乎隨便來一陣大一點兒的風(fēng),就能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掃下去。
不過這高度對他來說還能忍,所以他只是表情漠然地掃了一眼早就望不到的山腳,便收回目光,張口沖其他人道:“別回頭,已經(jīng)爬了三分之二了。這山看起來高,其實只有一千來米,你們想想平時一千來米的距離是不是也不算長?!?/p>
眾人:“……”
這祖宗真不如不說話。
不過一千來米的總量刨去三分之二,就只剩幾百米,把它想像成平地,心里也確實會好受些。
只是……
領(lǐng)頭的這位他媽的是怪物嗎?!為什么我們都恨不得累成死狗了,他還能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著話,說話也就算了,媽的他還敢回頭!
一干軍團大小精銳軍官,終于后知后覺地感受到了神的不公——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怎么能這么大?!為什么會有法斯賓德這樣的奇葩!
凱文朝前又爬了一段,直到他和班之間系著的繩子再次變直,才又一次停下來。只是這回,他沒有再面不改色地回頭說話,而是把自己的耳朵貼在山壁上,屏息聽了一會兒。
隱約有“悉悉索索”的摩擦聲,順著堅硬的山壁石脈傳了過來,聽起來,就好像這山里面有什么東西在動似的。
好在其他人幾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快要沒有知覺的手腳上,所以沒人注意到這種讓人細想起來覺得毛骨悚然的聲音。
凱文聽了一會兒,皺著眉抬起了頭,一直冷靜放松的表情終于有了繃緊的跡象。
所以說,爬著破山還是得抓緊時間……
他心里這么感嘆了一句,卻并沒有回頭催促其他人稍微快一點兒,因為催促其實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過會兒你們可能會看到一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從頭頂?shù)粝聛?。”凱文語氣依舊平緩,似乎在交代一件非常平常的事情,“不用管,繼續(xù)爬你的就行,不過要稍微避讓一下,別好不容易爬到這里,又被悶頭一下砸回原地?!?/p>
一開始聽他這么說,眾人腦中先想到是山間落石,除了嘆了兩口氣,倒也沒真覺得多可怕。直到他們聽見頭頂上不知多遠的地方,突然傳來了一些聲音。
那聲音非常怪異,音調(diào)像是人聲但又含含糊糊,聽不清內(nèi)容。
非要形容的話,就好像是一群被拔了舌頭的人湊在一起,交流全靠嚷嚷,卻沒人能聽懂它們?nèi)碌氖鞘裁础?/p>
山頂為什么會有這種聲音?!
眾人細想了一下,只覺得頭皮都有些發(fā)麻。
“世界之大,我們要坦然接受各種族群的存在?!眲P文的聲音自頭頂幽幽傳來,那變態(tài)這種時候居然還有功夫調(diào)笑了一句,“就算長得丑也不能歧視人家?!?/p>
眾人:“……”
凱文一手抓著石塊,一手握著短刀鑿在山壁中,靜靜地伏在石面上,瞇眼看著山頂上籠著的一層奶白色霧氣,像一只貼著山壁游走的蛇,伺機而動。
突然,就見那層奶白色的霧氣里接二連三出現(xiàn)了一些黑影的輪廓。
凱文身體一繃:來了!
幾乎是眨眼的工夫,那些霧中的黑影便以極快的速度躥了下來。它們好像手腳上帶了吸盤似的,由上往下蹦躥居然沒有直接滾去山腳,兩步一跳便跟凱文來了個臉對臉。
凱文剛才的話不算調(diào)侃,這些玩意兒長的是真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