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上方有水跡滴落,那是程意意的眼淚,那觸感微涼,一切提醒著他,這不是夢境,而是切切實實存在的現(xiàn)實。
程意意握緊他的手,動了動,把冰涼的臉頰貼在他干燥的掌心,她的聲音柔軟得像云端的棉花,娓娓地,輕輕地,說給他聽?!拔鳚桑蹅儠泻⒆拥??!?/p>
“英宛把事情都告訴我了--”程意意頓了頓,才繼續(xù)解釋清楚,“那天在醫(yī)院我?guī)諞]有孕吐,是低血糖,我和她當時都誤會了?!?/p>
“在檢驗結(jié)果出來之前,我也想了很久很久,那時候我便想清楚了。要是這個孩子真的懷上了,我要生下來?!?/p>
“每個生命都有她存在的意意,我沒有剝奪的權(quán)利,她會有這世界上最好的爸爸,疼愛她的爺爺奶奶?!?/p>
“而我也會試著做一個好媽媽?!?/p>
程意意說完最后這一句,從顧西澤的臂彎里直起腰來,起身在他的額頭輕輕印下一吻。
下了整天的雨在傍晚才停了。
殘留的雨滴停在窗邊的透明玻璃上,留下朦朧的水跡,隔著窗外的路燈,蒙上一層暖黃色的薄霧。
……
程意意又上了熱度詞條,和顧西澤一起。
兩人一同出現(xiàn)在G市某醫(yī)院的照片被偶遇的路人上傳,照片里,兩人緊緊牽著手,在醫(yī)院窗口處等待,平日里冷峻端莊的國民男神顧總裁,居然連抽血時候也不舍得放開自己女朋友。
吃瓜群眾們都還沒怎么見過顧西澤正裝之外的樣子,照片里他就穿了淺色毛衣,身形高大欣長,肩寬腰窄,完美將那衣型撐了起來,像個二十歲的青蔥少年,每個人念書時候都暗戀過的校草模樣。
程意意的身高只及他的胸膛,然而幾張照片里,全都是他緊緊握著程意意的手,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后,像只粘人的巨型無尾熊,半點沒有總裁樣。那滿屏的親昵甜蜜,即使隔著屏幕,都控制不住溢了出來。
這照片連帶著平日里冷清的社區(qū)醫(yī)院都熱鬧起來,即使那時候顧西澤已經(jīng)出院好幾天了。情侶們紛紛到兩人被拍的地方做出同樣的動作拍照,儼然成為一種風潮。
#天天打寄幾臉#:“冰冷冷的狗糧胡亂亂往臉上拍?!?/p>
#小情緒#:“我想就這樣牽著你的手不放開~~~顧總這么可愛,絕對是這歌聽多了?!?/p>
#我的臉好疼#:“顏值MAX,舔屏一百遍?!?/p>
#mua小可愛別生氣#:“感覺大家都錯了,顧總絕對是怕疼。大家小時候去醫(yī)院打針,不都是這樣抓緊家長手的?”
……
程意意打著電話,翻到評論最末頁,忽地笑起來,朝電話里道,“顧總,有人說你是巨型無尾熊?!?/p>
電話另一端的帝都,顧西澤合上頁面,平靜地嗯了一聲,換了文件,他接著補充道,“那你就是我的樹杈。”
聽到文件翻頁的聲音,程意意知道顧西澤在忙,日常說了幾句之后,也再不打擾他,道了別掛斷電話。
正準備退出APP時,不防在熱搜詞條里看到了另一個名字。
“宋安安宣布無限期隱退。”
這個詞條排名在最后,程意意看清了標題,最終卻幷沒有點看那視頻細看,而是直接關閉軟件,返回了桌面上,把手機放到一邊。
程意意記得,就在一年前,宋安安新上映電影的消息還時常出現(xiàn)在熱搜第一,而現(xiàn)在,曾經(jīng)風光無兩的新晉影后從娛樂圈隱退的新聞,僅僅只掛在了熱點的尾巴上。
這個世界是最健忘不過的。
她說不上來自己心中到底是暢快還是其他什么情緒。
其實這些東西早便是可以預料的,宋安安在影視生涯已經(jīng)沒辦法再繼續(xù)了。
被院線封殺,沒人再敢請她拍電影;幾乎零片酬新拍的電視劇創(chuàng)造收視率新低;沒有綜藝的邀請,因為觀眾反感甚至厭惡她的炒作和欺騙。
與其毫無意義地在圈內(nèi)繼續(xù)熬下去,不如跳出來,重新找些出路。何況,她這些年拍電影賺的錢已經(jīng)足夠她過完下半輩子。
會后悔嗎?也許吧…
宋安安自己也漸漸不記得當初懷著怎樣的野心動了第一次手術。似乎是開眼角,消腫之后,果然漂亮了一些。
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
到最后,宋安安忽地懷念起自己最初的那張臉來,其實最初的她已經(jīng)足夠清麗好看,是無盡的欲望,讓人走岔了路。
臉上所有的改變都是不可逆的,她隱約想要回頭的時候,才意識到這一點。
她已經(jīng)沒辦法回頭了。
在投資學里,這被稱為協(xié)和效應。
在她投入了最珍貴的成本、把事情進行到一定程度,忽地發(fā)現(xiàn)不宜再繼續(xù)下去,卻已經(jīng)無法回頭,只能將錯就錯,欲罷不能。沉沒成本延續(xù)了她無畏的堅持,她本該早早放棄這一切,然而卻總像賭徒一般,相信著阿基米德的杠桿終將傾斜過來,最后卻才發(fā)現(xiàn),其實沒有支點可以任憑她撬動。
確實可笑又可悲。
……
程意意和肖慶的課題已經(jīng)進入到尾聲,待到整理完成,便能夠?qū)⒊晒l(fā)表,程意意連加了幾天班,連畢業(yè)論文也暫時放到了一邊。
不斷的失敗、漫長枯燥的等待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她只等著見到研究成果面世的那一天。
時間到了這一刻,她反而覺得自己比之前看得淡了。
無論百人入選的名單上有沒有她的名字,她已經(jīng)堅持著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曾經(jīng)的校友們多半去了大企業(yè)工作,要么在學院任教,只有最少的一部分堅持留在了科研的行業(yè)里。
有興趣、有激情,有堅持。
這是當初進研究所時候?qū)熞笏齻兊脑?,到了如今,她已?jīng)可以問心無愧說自己已經(jīng)做到了。
……
又逢周五。
大半月連綿的陰雨過后,G市終于迎來難得的好晴天。
程意意的文檔已經(jīng)整理完就要下班,肖慶也風風火火從實驗室回來了。
這會兒辦公室除了他們倆沒人,肖慶脫了白大褂,徑直走來,拉了個椅子在她對面坐下,壓低聲音悄悄道:“意意,內(nèi)線消息,大BOSS現(xiàn)在就在頂樓開會討論百人的舉薦名額,今天初審?!?/p>
說到這,他笑著翹起腿來一拍手,“有個好消息得告訴你,猜猜是什么?”
程意意停下手里的活,心跳快了幾分,“咱倆都在初審名單上?”
“聰明!”肖慶才放下腿,忍不住興奮地抖了兩下,換了一只又翹起來。
她們的課題進度大概被導師往上匯報了。高層的大牛們可能都沒想到,這個難度的課題,馮教授竟敢一點沒參與撒手讓學生去做,更想不到的是,居然還真被兩個博士都沒畢業(yè)的小朋友拿到了成果。
“即使最后沒上正式名單,這個牛皮也夠我吹好久了?!彼е终酒饋?,對著黑屏的手機撥撩了兩下頭發(fā),轉(zhuǎn)頭笑問程意意,“師兄年輕吧?”
程意意噗嗤一聲笑出來,附和他,“恩,年輕?!?/p>
這一聲贊得真心。
肖慶的五官其實是標準的濃眉大眼,傳統(tǒng)審美中最帥氣的男人,年紀也比程意意大不了幾歲,可常年在研究所的人總是不修邊幅,有時忙得幾天來不及刮一次胡子,蓬頭垢面的時候,看起來難免比實際年齡大了不少。這會意氣風發(fā)、一往無前的樣子,倒是瞬間便改變了他周身的氣場。
擔得起一句年輕又帥氣!
不管怎樣,這個好消息,倒是讓程意意忙碌了一天的身體疲憊全消了,伸開雙手往后伸了個懶腰,卻又聽肖慶像是想起什么,不高興地低聲嘟喃了一句。
“就是那個張清也在,這種心理變態(tài)也能上初審名單,真是白瞎了一個名額?!?/p>
這本就是程意意預料之中的事情,胸口悶了兩分鐘,程意意便也釋然了。
即使這世界上道德不能審判所有人,但張清卻不會成為逃脫的那一個。
程意意的眼睛彎了彎,想到昨天下班后又一次被動過的宿舍,唇角輕輕挑起來。
“師妹我跟你說,”肖慶想了想,還是覺得不放心,“張清那個老巫婆,你還是得提防著她,不行就從宿舍里搬出去,想到你們倆就住同一幢同一層樓,我總覺得心里發(fā)毛?!?/p>
“畢竟她可是眼睛都不眨就摔死一窩小貓的人?!?/p>
“好,我會多長個心眼兒的?!背桃庖庑χ鴳?/p>
大概在肖慶心中,自家小師妹是這世界上最溫和無害的人了。
“別好好好,就知道敷衍我,”肖慶不高興擰眉道,“顧西澤不是你男朋友嗎,得用起來,讓他給你找個適合的房子趕緊搬出去,不怕一萬,就怕萬一?!?/p>
“知道了?!背桃庖馊耘f笑著應了。
雖然搬不搬,是另一回事兒,但師兄的好意,她是心領的。
不過關于這一點,肖慶和顧西澤的意見倒是不約而同地統(tǒng)一起來了。
顧西澤離開G市前和她提了不止一次,讓程意意從宿舍樓搬出去,連新房的鑰匙都交到了她手中,大概是實在看不下去她住在這幢陰雨天走廊墻壁都會長青苔的宿舍樓里。
……
文檔整理完,程意意這天倒是得以早早下班回宿舍,咬著牛奶盒上樓,又在樓道里與張清狹路相逢。
張清也應該也得知名單的事情了。
以往她見程意意總要拋給她幾個陰暗中含著嘲諷的眼神,而今天,大概是因為知曉程意意也上了名單的消息,緊迫感太強,倒是沒了心情理她,陰沉著臉拎著電腦包就從程意意身側(cè)匆匆下樓。
程意意最喜歡這種掌控對手情緒的快感。
她瞇起眼睛喝光牛奶,把盒子扔進垃圾桶,發(fā)出聲響讓走廊的燈光亮起來,低頭找鑰匙開門。
然而今天還沒等找到鑰匙,程意意便接著了來自帝都的電話。
那號碼很眼熟,是倪茜的。
程意意本來不大想接,可按掉一次又一次,這電話又鍥而不舍地打來,實在煩不勝煩。
她耐著性子找出鑰匙將門打開,最后才皺著眉接通了。
還沒等她發(fā)聲,那邊便傳來倪茜抽抽噎噎的哭泣聲,“意意,你是媽媽懷胎十月生下來的,你可千萬得幫幫媽媽…”
倪茜慣來只會這點兒伎倆,程意意最聽不得這些話,不想多啰嗦,不等她說完便直接把電話掛斷了。
電話不到三十秒又重新打來。
“程意意!”倪茜的聲音尖利,明顯急了。
“你可別忘了,上次你拿走□□,我可什么都沒說直接給你了,現(xiàn)在一堆人就堵在我門外,你不幫我,明天就只能見到我的尸體了!我是你親媽,你以為我死了,你能落得什么好!”
話筒另一端背景音里全是噪聲,細細一辨,聽起來果然像是有人在砸門。
“□□可不是你還的,我不搶,你會給?”程意意挑眉。
“現(xiàn)在是爭這些的時候嗎?”倪茜急道,“那個人的老婆現(xiàn)在雇了打手上門來找我,你快給顧西澤打電話,別人一定會給他這個面子,肯定有用。”
“我憑什么替你打這個電話?”程意意抱起手來,靠在一邊墻上,悠悠道:“我說過什么?讓你斷了這些亂七八糟的關系另謀生路,否則早晚翻船,你聽了嗎?”
“程意意!”這一聲尖銳得就要頂破天際,她的聲音更急促起來,“你現(xiàn)在打電話,我把戶口本給你,讓你把戶口遷出去!”
這一句,倒是讓程意意準備掛斷電話的手指緩緩頓住了。
那時候父親入獄,倪茜連夜拎著箱子跑了,她整個中學都在程家暫住,戶口卻一直掛在倪茜的戶頭上。
程意意再大些,倪茜想起了這個優(yōu)秀的女兒,從此便再也不肯輕易把戶口本拿出來了。程意意就是她下半生的保障,她要把這個女兒牢牢攥在手心里才有了安全感。
程意意受夠了這樣行事處處受制、剪不斷理還亂的牽絆。
見她遲遲不應聲,倪茜心中越發(fā)慌亂沒了底。
門外的聲響越來越大,眼看那門已經(jīng)搖搖欲墜,她咬咬牙,狠聲道,“給我一筆養(yǎng)老金,我再簽一份關系斷絕書。”
這話說得倒是一點兒不知道慚愧。
程意意聞言便是一聲嗤笑,“想錢想瘋了吧,我一個窮學生,哪來的錢?戶口本和關系斷絕書都請您留著,你以為這些能威脅到我什么?”
“過去的這些年里,但凡你對我花過一點兒心思,給過我一分錢,養(yǎng)老金我給你便給你了?!?/p>
“可你沒有?!?/p>
“想想你做過的事情,再來跟我談條件?!?/p>
程意意言罷,毫不猶豫掛了電話。
手機在預料之中最后一次響起來。
……
周末加班收尾實驗的計劃被擱淺了,程意意只來得及給肖慶打了個電話告?zhèn)€假,便連夜收拾行李返回帝都。
這幾乎是她這么些年來人生中最大的轉(zhuǎn)折。
她終于將要在法律上和倪茜的親屬關系分割開來。
年少時她曾經(jīng)痛恨極了自己的出身以及身體中流淌的血液,假使能夠選擇,她恨不得能把自己重新塞回倪茜的肚子里去。
她從未得到過倪茜施舍的一分一毫,反而處處受制與牽絆。
可是現(xiàn)在,她將自由了。
只要一想到這兒,程意意只覺得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便仿佛都雀躍起來。
三個小時的飛行只是一眨眼。
程意意拎著行李箱走出航站樓,機場大廳燈火通明,落地窗外的帝都已經(jīng)是黑夜。
只一抬頭,她便一眼找到了人群中個子最挺拔的顧西澤。
視線相接,他的唇角輕輕蕩開柔和的笑意,低低喚了她一聲。
“意意。”
飛機落地之前,顧西澤已經(jīng)在機場等了許久。
今天的程意意看起來格外開心,即使經(jīng)過了幾個小時的飛行,依舊是神采奕奕,頭發(fā)柔順披在肩后,眼角眉梢都是飛揚與放松。
才走進,顧西澤俯身接行李箱,卻沒想程意意踮起腳來便吻了他的額頭。
柔軟的唇瓣蜻蜓點水觸及他的皮膚,過電一般酥麻了片刻。
“怎么樂成這樣?”顧西澤心中好笑。
“反正就是高興?!背桃庖庹痉€(wěn)身體,伸手插·進他的臂彎,與他十指相扣,補充道,“特別高興?!?/p>
顧西澤只任她牽著,不再說話。
顧西澤的掌心永遠是溫暖而干燥的,讓人的安全感抵達每一寸神經(jīng),程意意緊緊握著,眼神便有些悠遠起來。
她仍然記得當初和顧西澤分手的直接原因,點燃一切導火索,是顧西澤看到了倪茜發(fā)來的短信。
信息內(nèi)容大抵都是讓程意意多討好顧西澤,日后少不了她益處的內(nèi)容。
而在最初,也是她告訴了程意意,巴結(jié)顧西澤這樣有權(quán)有勢的公子哥,就可以把她獄中的父親救出來。
直到程意意懂事的那一天,才算明白了倪茜的謊言有多么拙略,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那時候的她已經(jīng)無法對顧西澤坦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