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就這么把世子爺晾在一邊不理會不會太失禮了....”
芷微腳步半點不慢,裙擺卻不見散亂。
“又不是我請他來的,不愿意等那他回去就是?!?/p>
她語氣涼淡,隱約有些不耐煩,走到雅間門口突然側頭沖身邊侍女一笑。
“不然,你替我去應付他?”
青兒嚇了一跳,自家姑娘又拿她來耍弄,要不是自己跟在她身邊伺候久了,哪里知道那恬淡平和的如玉容顏下,卻藏著個促狹愛捉弄人的性子。
那些覺得集香雅居的止薇姑娘性情孤高,清冷絕俗的臭男人,全都眼瞎!
開什么玩笑,讓自己去應付那位身份高貴脾氣卻暴躁的主兒,小命還要不要了。她們這花樓里三教九流消息最是流通,京城里達官顯貴公侯眾多,早就聽說這位大名了。
父親封衢出自當年隨先帝爺打天下的功臣武將之后的一等安國公府,卻不愛武藝偏喜詩書,不走尋常顯貴世家子弟的不思進取只等承爵吃喝玩樂之路,卻是私自去參加科考,當年即拿了個探花回來。只是這位風姿無限的探花爺雖文采翩然,卻無心仕途,只愛縱情詩畫風流不羈,頗有幾分魏晉名士的灑脫肆意。
這灑脫也勾得當年太后親女,皇帝幼妹,大景長公主榮和大長公主一見傾心,榜下捉婿,做了安國公府的皇家媳。兩人恩愛,伉儷情深,膝下唯有一子,宮里太后皇帝,宮外爹娘祖母,怎生不寵出個無法無天的小霸王來。
聽說他,封小世子封叔夜,自小時候就頑劣的很,揍雞摔狗爬樹掏鳥,仗著出身貴胄,皇帝寵愛,叛逆逞兇霸道乖戾,跟人向來是一言不合就動手,最新劣跡就是不久前不知為何和內閣李閣老的小兒子起了沖突,將人家揍了個半死,現(xiàn)在還在床上躺著呢。李閣老還一朝重臣呢,說什么來著,不還屁也沒放一個么,兒子被打也就白打了。
還不止,坊間據(jù)說這人發(fā)起脾氣來才不管你男女,性子又直,弱女子照樣半點不憐惜,腦袋里根本沒有憐香惜玉這個詞兒,聽說啊,連他們自個兒安國公府上如花似玉的侍女們,都見了他就躲。
所以長的那么好看,卻粗魯又蠻橫的一個混世魔王,活該姑娘不待見他。這些自己打聽回來的老早就跟姑娘說過,姑娘現(xiàn)在居然還嚇唬她,自己也是為姑娘好啊,萬一這蠻人脾氣上來跟姑娘動手怎么辦!上回姑娘本和燕侯爺彈曲論琴,晾了他半個時辰,這人知道了,半點耐性都沒有的就摔了一整套歲寒三友的白釉天彩茶具,等姑娘來了又裝的沒事人一樣,可連句哄人的話都不會講,跟個傻子似的只懂得盯著姑娘看,粗人一個!
換她她也喜歡風流雋逸氣度非凡的燕侯爺呀,就算那位溫潤如玉靦腆溫柔的燕公子都比他強。
國公府地位高,侯府也不差呀,這幾日見侯爺與姑娘相處越發(fā)覺得繾綣纏綿,便是自己這個外人都能看到侯爺看著自家姑娘時那眼中藏不住的意味。
哎,不過也都是說說便罷,這歡場中來往的男女,哪個說真情實意來豈不是叫人取笑。姑娘一向是個明白的,她們生在這花團錦簇的地方,每日巧笑嫣然,卻是水深火熱。當初姑娘救自己一命,只看著姑娘如今清白的女兒身,污浸在這不良地,唯盼著她終得有幸遇得良人,能早早脫離了苦海,自己也跟著去照顧她一輩子,才算沒負了姑娘的恩情。
芷微見這小丫頭被她一句話就呆得張大嘴巴愣在那里半晌不吭聲,回想起她給自己說的那些打聽來的事,還以為真把她嚇到了,忍不住唇角彎彎,輕聲說道。
“傻丫頭,逗你呢,你就是想去人家也看不上你呀。去,把侯爺上回拿來的峨眉雪芽泡一壺送過來?!?/p>
說什么大實話....清秀可人的小丫頭噘著嘴不開心的退了下去。
芷微臉上的笑意淡了些,那份和青兒打趣的輕松隨意褪了下去,仿佛又帶上層面具,手扶上雕梅鏤空的門櫺,輕推而入。
高挺修長的身影背對著她立于半開的窗前,一襲殷藍浮底暗云紋長袍襯得勁腰直背,華服玉冠,氣質出塵,自有一番風流瀟灑。
燕棐站在窗前,看著窗外樓下街市上往來的熙攘人群。
南夷使團進京,跟隨的也有不少商旅,京城中近段時間著異族服飾的人也多了起來。
朝中不管是皇帝還是重臣,都清楚南夷此次是借著賀萬壽的由頭,來商討和親事宜。兩方結盟,對于經歷過北戎戰(zhàn)事的大景,正好借此緩沖,調養(yǎng)生息。南夷也不愿看著北戎南下,有景朝擋在前面,自然愿意。
這樣雙贏的局面,自然有人看不過去,就不知道會如何攪這個局了。北戎雖經之前的戰(zhàn)敗暫時退卻,卻始終蠢蠢欲動不甘于室。若他所料不差,想來背后謀算的人大約也等不下去了。兩家商談順利,等使團離京,再有什么籌謀想渾水摸魚也沒用了。
正思量間,聽得背后聲音,燕棐回過頭去,看清來人,也不開口,只伸出手示意她上前。遠山眉輕揚,雖面上慣有的表情疏淡,見到是她眼中卻閃著溫和的光,嘴角噙起一抹輕笑,極淡極輕,但是讓人如沐春風。
芷微面上也是適然的淺笑,乖巧地走上前去,挪移行進間盡是一派秀雅,看著如深閨秀女般規(guī)矩端方,卻在騰挪碎步間偏偏露出裙底藤綠波紋纏繞的繡鞋尖。
就那么小小的一點金蓮足,卻勾得出心底的旖旎思。
你道是出入行進皆有禮的大家閨秀,哪料得是舉手投足都藏著詭思誘人妄念的風塵客。
芷微將手送入男人掌中,被他順勢攬入懷里。燕棐下意識地又將她手握在掌心聚攏,頗有些愛不釋手,只覺這雙小手可真是纖無骨,白如玉,軟似綿。
芷微任他熟稔地捏著自己一只手把玩,真是乖巧又安靜。
可不柔弱無骨么,打從小就每天泡牛乳,鴇母請了年長手勁的老嬤嬤,不知哪里尋的古方子,每日給她按摩,那力氣,仿佛要把骨頭都揉碎了,攆化了,每次都疼得她淚水連連,受了多少罪,才成就了今日這一雙手若柔夷削蔥根。
燕棐另一只手移至她腰間,將兩人距離拉的更近了些,狀似寵溺地開口。
“過幾日便是六月花朝節(jié)了,你可想去看看?!?/p>
花朝女兒節(jié),和她那世的七夕節(jié)似的,年輕男女互訴衷腸的情人節(jié)。聽說到時京城里東西兩集延長宵禁,還會有夜市,集會,放河燈等等,各種熱鬧。
芷微倚在他懷中,鼻間縈繞著他身上淡淡的蘇木清香,悠遠寧和。眷戀又不勝嬌羞的抬頭對上他雙眼,柔柔撒嬌。
“侯爺若陪著止薇去,那我自是愿意的?!?/p>
燕棐見她一向清冷的秀面上似突然暈染了上好的桃花胭脂,粉紅嬌俏。他心底不免更多了幾分憐香之意。
古軍師這個計謀,他一開始并不看好,卻沒想到她見了自己不合常理的舉動居然半點異樣也無,他來,她便迎,知進退,識分寸,安靜的反而讓人不確定。才及笄的少女這般聰慧識眼色,該說不愧是這集香雅居里都最出挑的姑娘么,在這迎來送往三教九流匯聚的煙花地果然都該有著一顆七巧玲瓏心。
初見時的清冷漠然,自己也當真以為這是個清高自矜的,卻想不到是兢兢故作冷硬的自保之舉。略微想想,也是半點不奇怪她這般作態(tài)?;ㄒ话愕南嗝材昙o,落在這看似富貴錦簇卻陰暗齷齪之地,早早便給自己披上層重重防備的殼,如茫然無依迷失在外的幼獸般,若誰靠近便不由分說先豎起尖尖的刺,不將半點內心展露。
揭開了那層面具,卻是讓他意外的那般難以捉摸。
他素來不耐摸索女子心思,身邊妻室也大多是溫柔賢淑的,是以見到她這樣子的,卻也覺得分外有趣。
沖著旁人她依然那般不加辭色,只在面對自己時,越發(fā)自如地笑怨癡嗔,竟是再無半點裝佯,輕易地就就將信任托付。看著她漸漸放下疏離冷漠,剝開那層殼,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像謹慎又忐忑的獸,邁出最開始的一步,終是向他靠近過來。
下面的人早已探查清楚這樓里眾人身份,燕棐自然不懼她是否來歷存疑舉止蹊蹺,只是曾經沙場運籌帷幄,彎弓射敵的大將,竟是分出了那般多耐心與心思去對待原本只是用來設局的棋子,連他后思后覺時也暗自覺得訝異。
再到后來,連他也有些摸不清,如此頻繁地出入此地,真是為了布局探查,還是有了其他緣故。
倒也無妨,女人而已,連妻室在他看來,也是傳宗接代,紓解欲望的用處。她既這般識趣懂事,他不介意此間事了之后給她個體面。和他燕棐掛上鉤了的女子,哪里還容得別人覬覦。
他到底也沒有察覺,渾然不知自己不過做戲的行止,卻多了那么些本該無關的牽掛。
壓下心底異樣的心思,男人似下了什么決定般越加從容,抬手將她腮邊青絲捻起,視線掃到那粉玉耳垂上紅櫻櫻的朱砂痣,眸色不禁幽黑更甚。低頭是撲鼻的女兒幽香,牽牽繞繞沁入鼻端,讓男人忍不住將攬著嬌軟身軀的手臂收的更緊,看著她一雙秋波目,宛如三春水的美眸,聲音都不自覺地放軟。
“好,既得你相邀,必不負佳人之約?!?/p>
聽他說了這話,女子歡喜抬頭對視,一雙水目波光瑩瑩,不知含了多少春情,展顏一笑,一段天然風韻在眉梢,恨盡春風盼多情。
芷微看著他如潑墨山水畫般的五官,幽黑深邃的黑瞳似有說不出的情意和寵愛,故作喜悅嬌羞的將身子更倚向他胸口,垂下的眼眸壓著的是別樣的心思,淺笑嫣然的唇角盛著的是不為人知的算計。
他可真溫柔呀,但誰又知道到底含了幾分真誠呢。
她懶,可她不蠢。不該問的別問,好奇害死的不止是貓。
就算掛著專寵的名頭與自己相處,看似親近的耳鬢廝磨,其實卻跟那佛陀似的,骨子里比她故作出的清冷樣子還要冷靜自持。
但他偏又作出這般情態(tài),傳出風流韻事也未制止,反任其衍生,目的是什么呢。越是相處,越是了然,燕棐這樣文韜武略雄心萬丈的男人,怎么會是個能被青澀歌姬就迷得恨不得醉臥美人懷的人物,他的種種動作,皆有目的。他們想要利用她,利用他沉迷女色做點什么呢?
他那么睿智冷靜,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容她誘惑得了的。
現(xiàn)在又這么突然的好心說要帶她外出,真是半點都不避嫌了,聽說就連他自己的夫人,原主那位生母,以及頗受定北侯寵愛的那位側室,都沒享受過他花朝節(jié)陪游的待遇。他這樣行事,好像真如傳言般,將她這么一個青樓出身的花魁放到了心尖上一樣。
真是越來越有趣,怎么能不激起人的挑戰(zhàn)欲。
芷微不知上一世最后燕棐是否知道了自己的大兒子是并非親生,不知道侯夫人的處心積慮是否如愿。
燕棐再卓絕,后宅是女人的戰(zhàn)場,他不懂,也不屑去懂,他這樣的人,想做的事情太多,為了一展才華與抱負,他的眼里是外面那充滿無限生機與挑戰(zhàn)的世界,又怎么會把目光投注到后院的陰私暗穢中去呢。
無妨,無妨,反正她也是居心叵測,另有目的的。縱你再如何果斷機深,這日日的磋磨也夠讓初載下的種子頂開地殼,冒出頭來。
冷硬的刀刃一旦纏繞上了情絲,便寸寸腐蝕,任鋼鐵洞穿,讓它繾綣成了繞指柔的春水,無處可逃。
你看,這一日日的語氣眼神,舉止變化,哪里瞞得過被青樓浸淫了十幾年,除了男女事再無所長的她呢。
術業(yè)有專攻嘛,她一個煙花地的賣笑女子最擅長也就是這點本領了。你以為能身在局中心意脫離游刃有余,可偏偏啊,由佛入魔易,由魔再去做佛,那可就不能夠了。
這從陰謀中催開的情愛之花,究竟會成為手中利器還是飲鴆毒酒,不知會先傷到自己還是刺穿對方。
讓人好生期待。
感情才是最有力的武器。一開始便注定是一場博弈,有舍有得,有進有退。這盤棋局,如果不能贏,何必要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