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枝沒動筷,仍望著窗外。
外面像是天宮打翻了墨硯,過往的行人都縮成潑濺的污點,辨不清方位地移挪。她透過茶色的玻璃,看火鍋店廊下小橋流水的景觀。干冰繚繞,似仙霧淼淼,與方寸之外的烏霾潦倒鮮明區(qū)分。
陳恪的身影映現(xiàn)在玻璃上。
茶色的玻璃,似乎為他鍍上一層磨砂的質(zhì)感。還是那件淺灰色的外套,映襯著峻刻烏邃的眉眼。他到來之時,蔽天瀟狂雨勢為之一緩。
裴枝不由自主屏息和他對望。
一坐一立,陳恪隔著玻璃,那么努力地去看清她——在她的頭頂是一支橢葉形的強光燈,照得顱頂棕發(fā)一片赤金的白芒,順承到額心鑿出照耀一切的鉆亮光暈,眉如遠山,走勢長緩而目中鋒芒隱隱?,F(xiàn)。
而裴枝只是定定地飄遠思緒:泥沙渾濁,他怎么還能這么干凈疏朗。
“他怎么來了?!崩隙趴曜油T诎肟罩?。
“我發(fā)短信叫他來的?!?/p>
小胖意味深長,看著徐向阝曰:“噢——你叫他這么多次,他偏偏這次來了?!?/p>
是啊,偏偏這次,他來了。
“傻的么你?!?/p>
在徐向阝曰說出“別把陳恪當成你爸試驗”后,裴枝頓了頓,感到荒誕般嗤道。
徐向阝曰低著頭:“我知道你恨他?!?/p>
她是恨高良夜——不像個丈夫,不像個父親,也不像個男人。
他但凡要是有從裴家這個籠子里掙出去的勇氣,籠罩在她心底的阝月影也能少去一二。
可惜他沒有。裴時茂改變不了裴流霜,卻改變了一個曾經(jīng)意氣清高的年輕人,使得這兩個人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裴枝,她的存在即是錯誤本身。
她碧問高良夜十幾年就甘心做狗是嗎,他怎么說,他說——當初是你媽媽設(shè)計懷的你,碧我娶她。
他為此斷送美滿婚姻和生身父母,失掉尊嚴和自由,她還有什么能厚顏無恥要求他?
她只能怪自己。
“我說過,這次回來,我誰也不報復(fù)。”雨點嘈雜,裴枝難得心平氣和一次,“我也沒必要去試驗陳恪,毀掉每一個像……曾經(jīng)的高良夜的人?!?/p>
她越鄙俗放縱,就越接近裴流霜。一度以為,只要像她,就可以麻痹自己不去恨她,不去在意。然而興許她天姓里終究失缺裴流霜的基因,以至于她終于肯承認——
“我只是需要陳恪?!?/p>
需要那雙清醒的眼睛,愿意佼出情意的心。
需要泥沙濺足,也永葆明凈疏朗,不會失掉方向的人。
就算此刻,一窗之隔,楚河漢界。
我也知道,要嘛他托我回去,要嘛我拉他下來。
裴枝站起身,穿過座位區(qū),向門口走,一路眼神仍然定在他身上。
陳恪目光同樣不錯開,跟著她走。隔著這一面長得不甚真切的玻璃窗,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似乎她停他也會?!欢嶂σ幌乱矝]猶豫,她拉開門。
陳恪像一顆不移的樹,站在門外,站在她的身前。
風(fēng)雨之中,他的氣息那么幽長平靜。
裴枝穩(wěn)了一穩(wěn)才出聲——“你怎么來了?”
“叫陳恪來?!?/p>
傍晚時,她這么說,徐向阝曰嘆息:“沒用的。聚餐這個理由,陳恪沒來過?!?/p>
她只是又說了一遍:“他會來?!?/p>
聽到她這么問。
“我為什么來?!标愩〉拖骂^,微微像是思索,又或者簡單的重復(fù)。然后,他緩緩抬起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穿過朦朧的煙火白霧落定在她眼中:“你不知道么?!?/p>
他身后是蕓蕓眾生。
身前是眾生中的她。
“他會來?!迸嶂又f,“他想見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