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頭如今貴為皇后的女子卻聽得神色懨懨:“皇姑姑,這句您方才已與我講過了?!?/p>
湛妤也不跟她客氣:“那你就再聽一遍?!闭f罷再問,“可都記好了?”
納蘭崢點點頭:“記好了。”
這些話,宮里的嬤嬤們已與她講過無數(shù)遍,湛明珩那個什么都不懂的也一個勁地“指手畫腳”。她近來當(dāng)真耳朵起繭。
湛妤見她應(yīng)得乖順,便不再啰嗦了,只感慨說:“你也別嫌皇姑姑煩,實在是我這侄孫太多舛了。莫說陛下,連我也跟著操了大半年的心?!彼谥小氨菹隆弊匀皇钦棵麋?。今時不同往日了,便是她這皇姑姑也不得稱一聲“明珩”。
納蘭崢聞言訕然一笑。
這話說得不錯,她腹中孩兒的確十分多舛。
昭盛帝去的那夜留了最后一道圣旨,大意是免除太孫妃宮內(nèi)哭靈與喪期戒葷諸事。大有誰人要敢多嘴閑話,他便從棺槨里爬出來砍他們腦袋的意思。
圣旨是早在納蘭崢被診出喜脈的那日便擬好了的。當(dāng)夜她去到太寧宮后得知天子爺此番心意,再思及前些天父親的臨終遺言,兩相交疊,心酸難耐,隱忍多日的心緒再繃不住,一時哭得厲害。等湛明珩與人吩咐完封鎖宮門與通知百官等緊要事,回頭一看,她已暈了過去。
聽聞謝皇后過后曾與身邊嬤嬤感慨,說古往今來,逢帝王駕崩,哭得這般真切的儲妃實在百中難有一,而如此疼愛儲妃的圣上也是聞所未聞,真叫她這皇后都自覺情分不夠了。
納蘭崢當(dāng)夜暈去后,湛明珩給嚇了一跳,宮中太醫(yī)們也是好一頓忙活,幸而未出什么大岔子。她醒后倒再不敢隨意哭了,只是雖得了圣恩,明白該聽天子爺?shù)脑?,好好照顧腹中孩兒,卻也實在沒法一扭頭便大魚大肉起來,多有食不下咽的時候。
湛明珩憂心她的身子,只得叫光祿寺變了法子做吃食來,可算折騰得一干官員焦頭爛額。
再過幾日,那頭國喪諸儀繁復(fù),這邊納蘭崢的孕吐就加重了。她原本只偶有發(fā)作,這下許是接連失去至親,心緒不穩(wěn),以至一聞著飯菜味道便作嘔不止,竟連進(jìn)食也困難得很。
湛明珩忙得脫不開身,又覺納蘭崢身邊沒個親近些的人不成,只得托了湛妤與納蘭涓輪番進(jìn)宮照料,陪她說話。這才叫她漸漸好了些。
后來便是封后大典了。一來喪期未過,本該諸禮從簡,二來納蘭崢挺了個肚子實在不便,湛明珩便再三吩咐下邊人減輕禮服制料。可那好歹也是件禮服,到底比一般的衣著厚重,鳳冠也是必不可少的,故而當(dāng)日難免又將納蘭崢好一通累。過后幾天,見她身子頻頻現(xiàn)出不適,湛明珩急得就差將太醫(yī)署給搬來景和宮。索性令御醫(yī)十二個時辰皆候在附近。
想到這些個往事,納蘭崢低頭看了眼圓滾滾的肚子,與湛妤笑說:“所幸都是有驚無險的,孩子的曾祖父在保佑他呢?!?/p>
湛妤聽她提及先帝,心內(nèi)也是一陣酸楚,卻是這個節(jié)骨眼哪敢說悲戚的話,忙轉(zhuǎn)了話頭道:“今兒個日頭和暖,我陪你去園子里透透氣。”
納蘭崢點點頭:“三姐與徐小姐也該到了,咱們就在外邊敘吧,屋里著實悶得慌?!?/p>
湛妤便親手挽她起身,一面吩咐岫玉顧好她另一側(cè),一面道:“這臨盆前,適當(dāng)?shù)淖邉邮窃摰?,成日悶坐反而不好,陛下叫你少去外邊,是太過小心了。”
她笑了一聲:“皇姑姑說得太客氣了,他哪里是太過小心,根本就是壞了腦袋!我想走一走,還非得等他得空了親手來攙。您說他多忙呀,等他來了,那黃花菜都涼了!如今在他眼里,我就是頭肥碩的母象,這些個宮婢都扶不穩(wěn)我,全天下只他最能耐,氣力最大。”
湛妤被逗笑,一面心內(nèi)感慨,如今她是不敢隨意說侄兒的背了,整個大穆也就只納蘭崢可如此肆無忌憚。只是這樣也好,孕期容易郁卒,她罵起侄兒來就高興,回回都神采飛揚的。想來侄兒也十分愿意給她罵。
兩人方才步至園中一方石亭,就聽宮人回稟,說是顧夫人與徐小姐到了,繼而便聞一陣女子的嬉笑聲。
納蘭崢抬眼望去,見徐萱十分親昵地挽著納蘭涓的胳膊,一路與她笑說著什么。
這個徐小姐,當(dāng)真是每每人未到聲先至。
納蘭涓如今自然作婦人打扮,可徐萱因了國喪拖延了與衛(wèi)洵的婚期,如今尚未出閣,便依舊是副嬌憨小姑娘的模樣。兩人穿著俱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一身素雅,但納蘭崢曉得,她三姐的素雅是真,這徐小姐卻是平日里愛極了艷麗,如今沒法子罷了。
納蘭涓和徐萱過來給兩人行禮,分別福過身:“皇后娘娘,大長公主?!?/p>
納蘭崢請她們落座,又叫宮人端來了一些簡素的茶點。徐萱見狀搶了納蘭涓的位子道:“顧夫人,您與皇后娘娘姐妹情深,平日里見得多了,我難得來一趟,您讓我坐皇后娘娘邊上些,我好套個近乎。”
納蘭涓笑看她一眼:“你坐便是?!?/p>
納蘭崢也跟著笑。這個徐小姐比她小一歲,性子十分可愛,故而一來二去幾番交往過后,她便許她私下里不必太守規(guī)矩。
她問徐萱:“徐小姐方才與三姐說的什么?瞧你們似乎聊得投機(jī)?!?/p>
徐萱看了一眼納蘭涓:“娘娘,我是在問顧夫人,她怎得還不生個孩子,該不會算計好了年紀(jì),預(yù)備跟我家日后的女娃娃搶咱們未來英俊瀟灑的太子爺吧?!?/p>
納蘭崢險些給她嗆了一下,隨即看向湛妤:“皇姑姑,您莫不是將我那胎夢講給徐小姐聽了?”
湛妤聞言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是與你秦姑父講了,哪知你秦姑父喝多了酒,說去了徐閣老那處,徐閣老又轉(zhuǎn)而告訴了徐小姐。”
嗯,這個過程沒錯,倒是很合情理啊。
納蘭崢便與徐萱說:“胎夢也未必準(zhǔn),若是個小公主,你可莫失望?!?/p>
徐萱吃了塊果干,擺擺手道:“娘娘,不礙事。您與陛下加把勁繼續(xù)生,我和衛(wèi)伯爺也會努力的,咱們總能一日能夠?qū)ι希 ?/p>
納蘭崢一臉哭笑不得:“你說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知不知羞的!”難怪衛(wèi)洵總與湛明珩說這個徐小姐是閨中仙葩,他實在消受不起了。反觀納蘭涓,只見她聽了徐萱的話后,耳廓微微染了層紅暈,竟倒更像是閨中小姐的樣子。
徐萱如此是性子使然,可納蘭涓雖說的確生性怯懦,卻畢竟已為人婦近兩年了,理當(dāng)不至于聽了這等話便羞澀不堪。納蘭崢此前也詢問過她身孕的事,她只道是顧池生不急要,旁的未肯詳說。
納蘭崢聽說顧池生身邊并無通房或妾室,與三姐也是相敬如賓的,看起來并不像有欺負(fù)冷落她的模樣,故而也不可能去找他理論,插手夫妻間這等私事。只暗示三姐說,顧侍郎或許性子淡泊些,實則她主動點也未嘗不可。至于納蘭涓是否聽進(jìn)去了,就不曉得了。
她這邊轉(zhuǎn)了個心思,徐萱卻什么也未發(fā)現(xiàn),只笑嘻嘻地道:“娘娘,我最不知羞了,您又不是不曉得?!闭f罷又湊過來,小聲道,“娘娘,我爹爹說,您給我閨女取的名兒真好聽,叫我回頭多謝謝您?!?/p>
這一家子油嘴滑舌的,考慮過孩子她爹的感受嗎?
她覷她一眼:“這等事你還是問過衛(wèi)伯爺?shù)暮茫羲幌矚g這個名兒呢?”
徐萱搖搖頭:“不用問不用問!‘桃之夭夭,其葉蓁蓁’嘛,這么好的寓意,衛(wèi)伯爺肯定喜歡的。若是我孩兒不叫衛(wèi)如蓁,將來顧夫人卻生了個顧如蓁,我就得哭慘了!”
……
身在華陽殿議事的衛(wèi)洵忽然猛一個噴嚏。
上首湛明珩正與秦祐說話,聽了他這聲,立刻停了,嫌棄地看他一眼:“衛(wèi)伯爺既是感了風(fēng)寒,還是莫進(jìn)宮的好,你這是要將病氣過給朕未出世的孩兒?”
嗯,陛下這個彎繞得很遠(yuǎn),罪名安得很重。
衛(wèi)洵正了正神色,答道:“陛下,微臣不曾風(fēng)寒,只是恐怕徐家小姐正與皇后娘娘說微臣的壞話?!闭f罷大概覺得沒面子,握拳掩嘴,尷尬地咳了一聲。
湛明珩經(jīng)他提醒,皺了皺鼻子,竟也覺得有點想打噴嚏,轉(zhuǎn)頭問秦祐:“皇姑姑也與皇后在一道,秦姑父可有覺得鼻子癢?”說罷再看另一邊的顧池生,“顧侍郎呢?”
偌大一個華陽殿,議事議得好好的四個男人一起揉起了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