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臨終
納蘭崢翌日便不見了那幾名宮婢,雖未聽岫玉向她交代什么卻也猜到了究竟。
她是不愿輕易懲戒了下人的,可但凡牽扯了東宮便不再是小事。湛明珩須立威服眾,倘使隨便一個(gè)東宮的婢女就能違背了他的意思,那他這皇太孫也不必做了。她因此未替她們求情。
再見鳳嬤嬤倒無甚不同,這位太孫的乳母照舊一面對她板著臉孔,一面將桃華居諸事安排得細(xì)致妥帖,似權(quán)當(dāng)前頭那出不曾有過。
納蘭崢曉得,這般人物便是后院著火了也不改姿態(tài),自然不會給人瞧出了內(nèi)里的心思。實(shí)則以湛明珩的性子,怕昨夜回宮已與她鬧過一場了。
用過午膳,有下人來桃華居傳話,說二小姐制婚服,太太問四小姐可要一道幫著去參謀參謀。
哪里真要她參謀,謝氏是在想方設(shè)法叫姐妹倆和解??杉{蘭崢與納蘭沁不尷不尬了這么些時(shí)候,逢年過節(jié)也不過皮笑肉不笑地彼此招呼一聲罷了,何必多做這無意的表面功夫呢。
鳳嬤嬤便借由替她回絕了,又與她說:“四小姐做得不錯(cuò),二小姐的親事有太孫看著,您放心便是?!?/p>
這話里頭自然有話。
前頭謝氏打了許久淮安顧家的主意,卻是未能撥響這如意算盤,后又因湛明珩三不五時(shí)地差人來提醒,說府上二小姐年已及笄還未許配人家,話里話外似預(yù)備插手她的親事,只得忙不迭換了路子。
這不,出路太好的太孫要阻撓,出路太差的她又不忍心。左思右想只得再尋交好的杜家?guī)兔?,湊個(gè)過得去又不惹眼的。碰巧杜才齡那任涼州知州的長兄正妻亡故三年,如今恰要新添繼室,便說通了這樁親事。
杜知州杜才寅年二十八,任從五品的地方父母官,身份背景倒也不差。只是涼州那地界復(fù)雜,一面是富庶的西北商埠重鎮(zhèn),一面是毗鄰北疆異族的軍事要塞。在那里當(dāng)差,肥水不少,日子不差,卻得小心腦袋。
太孫很滿意這樁親事,默許了,納蘭崢就猜那杜才寅大約不是什么好人。何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倘使湛明珩真想針對納蘭沁,她逃到?jīng)鲋萦钟惺裁从媚亍?/p>
偏生陛下允了太孫處置此事,謝皇后亦是無能為力,謝氏求天不應(yīng)求地不靈,只覺能將女兒交給杜才寅托庇都算好的了。畢竟她那倔女兒至今連個(gè)錯(cuò)也不愿認(rèn),皇家不肯松口是情有可原的。
如是這般從年前籌備至年后,兩家人擇個(gè)了二月末旬的吉日作為婚期。只是涼州距京城路途遙遠(yuǎn),男方?jīng)]可能在大婚當(dāng)日來魏國公府親迎,因而是納蘭沁及早去了涼州,先且安頓在了當(dāng)?shù)氐男赂?/p>
此去涼州,納蘭遠(yuǎn)身為大家長自然缺席不得,否則便太失了國公府顏面。謝氏及已嫁作人婦的納蘭汀也一道陪同,謝家那邊亦派了納蘭沁的表兄表嫂充場子,作全了禮數(shù)。納蘭涓與納蘭崢則不好拋頭露臉,便連二姐夫的面都沒見著。
魏國公府的嫡小姐,這般嬌貴的出身卻遠(yuǎn)嫁外省,此后天南海北難得娘家護(hù)佑。納蘭沁這下場,不能不說已夠慘的了。當(dāng)然,或許還有更慘的等著她。
二月末旬,一家子啟程離京的次日,納蘭崢在閨房安安分分做女紅,忽聽下人傳話,說公儀府派了人來,懇請她上門走一趟。她一頭霧水之下帶了岫玉與綠松出桃華居,卻見候在正堂的人是顧池生。
當(dāng)然,胡氏也在場,否則他這來訪便太不合規(guī)矩了。
納蘭崢步至門檻腳下一滯。顧池生顯然也有些拘謹(jǐn),卻是神色匆忙,似顧不得許多,不過一頓便向她頷首示意。
胡氏解釋道:“崢姐兒,這位顧大人此番是替公儀老夫人來請的你,至于那緣由,你便聽顧大人講罷?!?/p>
顧池生就向胡氏也頷了頷首,繼而看向納蘭崢:“納蘭小姐……”他道出這稱呼后頓了頓,“顧某冒昧前來,還請見諒。實(shí)在是老太太病得糊涂了,偏說您像極了她的孫女。顧某見老太太不久人世,惦念孫女,心有不忍,這才來問您一句,可能隨顧某去一趟公儀府?便當(dāng)行個(gè)善事,替老太太了了這心愿吧?!?/p>
……
納蘭崢哪能不應(yīng)呢,前世的祖母待她極好,與胡氏不一樣,那是真正不圖他物,將她擱在心尖兒上疼的人。倘使到了此刻她還要顧忌顧池生,顧忌自個(gè)兒的身份,那就太自私了。
她一路沉默著入了公儀府,過垂花門進(jìn)內(nèi)院,到了公儀老太太何氏院內(nèi)的正房,一眼瞧見那紫檀松壽齊天架子床沉穩(wěn)端正,其上浮雕精致,交錯(cuò)盤結(jié),正是她前世幼年常往里鉆的塌子。
屋里頭簇滿了人,公儀歇與季氏站在老太太塌前,后邊是聞訊趕來的小輩們。顧池生先納蘭崢一步進(jìn)門,緊了步子上前拱手道:“老師,學(xué)生將納蘭小姐請來了?!?/p>
眾人聞言齊齊回過身來,看向扶著隔扇的納蘭崢。小姑娘匆匆趕至,有些許濕氣落在她雪色的狐裘領(lǐng)上。倒春寒的天,凍得她白皙嬌嫩的臉微微透紅。
她站在那里,看起來竟有幾分不合道理的近鄉(xiāng)情怯。
公儀歇尚不及換下朝服,想是方才從宮中趕回,他的目光先落向納蘭崢緊扣著門框的手,繼而才上移瞧她的臉容。
那目光太銳利了,竟叫納蘭崢心下一跳,隨之垂下眼去,端正姿態(tài)福身道:“魏國公府納蘭崢見過公儀閣老,公儀夫人?!?/p>
公儀歇這才打消了審視,向她點(diǎn)點(diǎn)頭沉聲道:“納蘭小姐沿途辛苦?!?/p>
他說話的音色比當(dāng)年更厚重了,甚至因上了年紀(jì),聽來有些渾濁。
闊別十三年,曾經(jīng)的父親與她道一句辛苦。
納蘭崢垂眼搖頭示意不礙,又聽季氏道:“納蘭小姐,勞煩你走這趟。想來池生都與你說了,你到塌前來吧?!?/p>
眾人俱都瞧著她,心道小姑娘的容貌與四小姐無半分相似,老太太果真病得糊涂了。只是老人家的臨終遺愿,他們做小輩的哪有不成全的道理,得虧納蘭小姐心善,才肯聽了那荒唐的請求來這一趟,假作個(gè)已故十三年之久的人。
納蘭崢聽了季氏的話走上前去。
倘使她未記錯(cuò),隔扇離床榻籠統(tǒng)二十八步。從前祖母練她的儀態(tài),她便計(jì)算著步子走這段路,非得將每一腳的大小挪得一寸不差才行。
這短短二十八步,還與從前一樣漫長難熬。
她垂眼走到塌前,就見何氏枕著藥枕,那雙毫無神采的眼瞇縫著,似乎就快要闔上了。滿頭的銀絲襯得她面白如紙。
有人說了一句:“老太太,您瞧,四小姐來了?!?/p>
何氏聞言竟睜開了眼,也不知哪來的氣力,忽然伸手攥住了納蘭崢的袖口:“珠姐兒來了?”
她的手微微顫抖。納蘭崢見狀鼻頭立刻便酸了。
眾人讓開一些位置,她便順著何氏在塌邊坐下,反握了那只干瘦枯槁的手說:“祖母,是我……我來了?!?/p>
何氏笑起來,伸出另一只手輕拍幾下她的手背,一面與眾人道:“你們瞧,我說什么來著,是珠姐兒沒得錯(cuò)吧?”
眾人忙應(yīng)承她。
她就繼續(xù)瞧納蘭崢:“珠姐兒,這些年……你可曾記恨祖母?”
納蘭崢喉間一哽,強(qiáng)忍酸楚搖頭答道:“祖母,珠兒哪里會記恨您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