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對弈
納蘭遠呷口茶:“你不曉得,那后生是個十分懂禮數(shù)的,此番落了難,傷方及養(yǎng)好便接連登門拜訪了好幾位官員的府邸。那些人都是前頭替他說過好話的,甚至連比他品級往下的,他都一一拜謝了,朝中不少人夸他謙遜。”
納蘭崢點點頭,完了道:“父親,可您卻不曾替他求過什么情,不過出面詢問了幾句案情罷了?!?/p>
“興許人家便記著了?!奔{蘭遠笑笑,催促道,“你這丫頭,倒是還落不落子了?”
她想說自然要落的,捻了玉子又覺不妥:“父親,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回避了好些?”
“你這丫頭如今思慮倒多,左不過聽上幾句拜謝的話,人家也不會久留。你眼下腿腳不便,又何必來來回回折騰?父親在場,沒人敢有不規(guī)矩的話頭。再說了,你這會兒往回去,還不得給人撞見了,顧郎中早些年對你有恩,你這般避著反倒禮數(shù)上說不過去?!?/p>
她心道也對。是鳳嬤嬤看重這些規(guī)矩,才叫她格外注意起來的。
父女倆來回殺了幾子,便見小廝領進來一個人,正是顧池生。納蘭崢聞聲偏過了頭去。
他比五年多前拔高不少,因身板瘦削,瞧上去甚至比湛明珩還更頎長幾分,站在那里幾乎撐滿了門框,竹竿子似的。
納蘭崢卻覺他太瘦,連那身鴉青色竹葉暗紋的直裰都因此過分寬大了,氣色也不如何好。
她稍一蹙眉。好端端的一個人,都被那刑罰折磨成什么樣了。
她的目光自他色澤淺淡的唇上掠過,便不再往上了。兩人身長懸殊,尤其她眼下還坐著,再往上就須得仰著頭了,實在有些失了禮數(shù)。
她因此收斂目光,朝他略一頷首。顧池生亦是一樣的動作,如此就算與她招呼過了,繼而向魏國公行禮。
納蘭遠起身受禮,向他客套道:“顧郎中傷勢初愈,原本該是我去府上探望你的?!?/p>
顧池生被請了座和茶,含笑道:“是下官唐突了。”
以納蘭遠如今身份,本不必對個小輩這般客套,他會如此,也是因早些年納蘭崢落水那樁事。
“顧郎中客氣,你此前蒙冤受難,我一介武夫也未能幫襯什么,反倒是魏國公府還欠你個人情?!闭f著看了納蘭崢一眼,“小女此番腿腳不便,失禮了?!?/p>
他這么一暗示,顧池生自然明白,拘著禮并不過問納蘭崢是如何傷著的,面上笑得和煦:“令嬡早便當面謝過,國公爺不必掛心?!?/p>
納蘭遠一時未能記起自家女兒與這顧郎中何曾有過往來,聞言面露古怪,鬧得原本不欲插嘴的納蘭崢只好道:“父親,我與顧郎中在五年前春獵宮宴上見過的。”
顧池生點點頭示意確是如此,抬眼時目光順勢掠過了納蘭崢跟前的棋局。納蘭遠便解釋:“方才是小女在陪我下棋?!?/p>
“倒是下官來得不巧了,如此,國公與令嬡繼續(xù)便是?!?/p>
納蘭遠擺擺手:“哪有這般的待客之道!顧郎中的棋藝倒是遠近聞名的,既然這棋局擺著,莫不如由你與小女殺上一局罷!”
顧池生稍一頓,而后道:“那下官就恭敬不如從命了?!?/p>
納蘭崢頓覺哭笑不得。父親不好意思將客人晾在一旁,卻自知棋藝不佳,對不過顧池生,因而出了這主意。如此,既不會冷落了客人,又不會丟了面子。畢竟她一個十二歲的女娃,下不過他堂堂狀元郎是情有可原的。
她是被父親當擋箭牌使了。
納蘭遠見她發(fā)傻,就催促道:“崢姐兒,你愣著做什么,莫非怕了人家顧郎中的棋藝?”
她立刻回嘴:“父親,我才沒得怕,是您怕了才對!”
納蘭遠指指她,氣得沒說上話來。這丫頭,竟是與太孫學了壞,敢在外人跟前拆長輩的臺了。
顧池生見父女倆這架勢,彎著嘴角將棋局擺好,跟納蘭崢說:“顧某的棋藝算不得上佳,只是納蘭小姐也年幼,顧某還是讓您三個子吧。”
納蘭崢心道他也真謙遜,倘使他那手棋藝都算不得上佳的話,這京城里頭還有誰能算得啊。
她是個不喜被相讓的性子,一被讓就要不高興的,卻是在湛明珩跟前常有的脾氣不好在顧池生跟前發(fā)作,便朝他一笑:“那就多謝顧大人相讓了。”
顧池生極擅體察人心,便她笑著,他也感到了她內里的不悅。他撐在膝上的手因此輕輕一頓。
她這性子,倒真與他的那位故人有些相像。
納蘭崢有一雙非常漂亮的手,尤其眼下這般捻著玉子的時候,更襯得那手指根根柔嫩似白茅。顧池生的手也是同樣的細長纖白,不過他的指節(jié)更分明些,也因手掌寬闊,手指比她長上幾分。
納蘭遠在旁瞧著,單看兩雙手,竟就是一幅好畫景了。實則若非皇家有意,她的崢姐兒就該配個這般溫文爾雅的讀書人才對。
納蘭崢如今的棋藝也不差,畢竟與湛明珩切磋比試了這么些年,可說要在父親之上了。只是她還對不過湛明珩,而顧池生似又與其不分伯仲,如此一來一去十余回合,她便陷入了被動。
她攥著枚玉子遲遲不得破局之法,蹙著眉有一下沒一下輕敲著棋沿。
顧池生極有耐性,就靜靜等著,偶爾呷一口茶,更偶爾地,看一眼她敲棋沿的手。良久才見她終于有所動作,挑了個并不能破局的地落子。
如此一來,勝負便定了,顧池生開口道:“納蘭小姐,承讓了。”
納蘭崢自然亦及早瞧出了結果,卻是較真說:“顧大人,這棋局上還有我的白子呢?!?/p>
他聞言一愣,像是覺得這幅場景似曾相識,只是一愣過后又立刻恢復如常:“那顧某便不客套了。”說罷將剩下的一子落了,又一枚枚捻起她的白子,盡數(shù)擱到了棋罐里。
一旁的納蘭遠見狀就笑起來:“顧郎中見笑,我這姐兒是個性子倔的,不撞南墻不回頭?!?/p>
納蘭崢撅著嘴看父親:“哪是我倔,對弈講究的正是落子無悔,善始善終,勝固欣然,敗亦可喜,若因及早瞧出勝負便捋了這棋盤,豈是文人風范?”
顧池生聞言抬起頭來,眼底一絲異樣閃過。
落子無悔,善始善終,勝固欣然,敗亦可喜。這十六個字……他是聽過的。后八個字出自東坡居士的《觀棋》,那是公儀珠極欣賞的詩文。倘使他沒記錯,當年她教養(yǎng)幼妹時,便曾這般出言訓誡。
只是公儀珠不曉得,當日他被老師叫去問文章,恰是聽見了她在里間的動靜,且竟一直記到了現(xiàn)在。
實則,她說過的多數(shù)話,他都一直記到了現(xiàn)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