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明珩皺皺眉頭，看得出已沒耐性了：“難不成我自己來？”
也是，要堂堂皇太孫自個兒打傘遮日頭，那場面她連想都不敢想，她就不該獻這殷勤才對。她猶豫一會兒只好撐開了油紙傘，揚著手費力舉到他頭頂。
他實在太高了，納蘭崢幾乎拎直了手臂，再要差些就該踮腳了。
周遭那一圈學(xué)生的目光立刻奇異起來。
這明家少爺好大派頭，竟拿國公府小姐當(dāng)丫鬟使！倘使是旁的小姐也算了，這位卻不一樣，他就不怕回頭太孫將他千刀萬剮了？
后邊的衛(wèi)洵見此一幕微瞇起眼，走快幾步上前，繞到湛明珩另一側(cè)方才笑道：“明少爺不懂憐香惜玉便罷了，只是這樣的事，太孫做起來尚且有理，您卻不見得合適吧？”
納蘭崢聞言眼皮子一跳，偏頭看湛明珩，果見他蹙起了眉頭。
這可不是句簡單的話。盡管衛(wèi)洵或許存了幾分試探的意思，可納蘭崢覺得，他對湛明珩的身份早該猜得八九不離十了。而湛明珩當(dāng)日所為，就是擺明了告訴他真相去的。
他眼下是在提醒湛明珩，納蘭崢與皇太孫的干系既是人盡皆知了，那么無論如何也不該再與明家三少爺有所牽扯，否則實在有礙她的名聲。畢竟不曉得其中隱情的還大有人在。
納蘭崢和湛明珩太熟悉習(xí)慣彼此，實則相處起來很難將兩個身份全然掰開了算，因而確實不如一個旁人瞧得明白。
湛明珩會蹙眉，正因為衛(wèi)洵這話是對的。
他剛要開口，就見衛(wèi)洵退了半個身位，朝納蘭崢伸出手去：“納蘭小姐，煩請將傘給我吧?！?/p>
他的措辭謙遜有禮，納蘭崢聞言先看湛明珩，見他似乎沒有反對的意思才照做。衛(wèi)洵從她手中接過傘時刻意錯開一些身子，以避免觸碰到她，完了就撐起來舉到湛明珩的頭頂，含笑道：“明三少爺懼熱，還是由我來的好?！?/p>
湛明珩驀然停步。
身后也不知是誰沒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納蘭崢則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了。
衛(wèi)洵只比湛明珩小一歲，兩人個頭十分相近，這是個如何天雷勾地火的場面吶！
盡管她對這朵桃花唯恐避之不及，卻也不好眼睜睜看著兩人如此“掐架”，就想當(dāng)個和事佬：“洵世子，明三少爺不懼熱，是我與他玩笑罷了，你還是將傘收了吧?！?/p>
衛(wèi)洵盯著湛明珩微微一笑：“是嗎，明三少爺？”
湛明珩沒答，皂靴稍稍一轉(zhuǎn)就與他面對面了，忽然沒頭沒尾低聲問出一句：“戶部侍郎嚴(yán)笑坤嚴(yán)大人似乎與你衛(wèi)家關(guān)系不錯，可是？”
“家父確與嚴(yán)大人有幾分官場交情，明少爺這是何意？”衛(wèi)洵眨了兩下眼，神色無辜。
“陜西貪污案已有眉目，令尊若與嚴(yán)大人交好，還是早些替他準(zhǔn)備口棺材吧?！?/p>
他的語氣輕松得像不過在講今個兒中午吃幾兩飯，納蘭崢卻是吃了不小的一驚。戶部出事了？倘使她沒記錯的話，顧池生就是在戶部任職的，前不久似乎才剛升遷。
衛(wèi)洵聞言神色不大明顯地一變，只是很快又跟沒事人似的笑起來：“多謝明少爺提醒，我會轉(zhuǎn)告家父的?！?/p>
湛明珩點點頭，自顧自面無表情大步走開了去。納蘭崢朝衛(wèi)洵稍一頷首以示告辭，隨即走快幾步跟上湛明珩，看一眼他的臉色，猶豫一會兒問：“戶部除卻侍郎大人，可還有誰欲待查辦的？”
他輕飄飄瞧她一眼：“你不如直截了當(dāng)問，顧池生可要被摘了腦袋?！边@些年偶論政務(wù)，這丫頭可沒少對那姓顧的關(guān)心。
她只得厚著臉皮繼續(xù)問：“那顧池生究竟是否受了牽連？”
“納蘭崢?！彼钗豢跉?，極力忍耐的樣子，“顧池生是我叫的，那人比你年長八歲，如今又是戶部郎中，朝中正五品官員，你起碼也該稱一聲顧大人才是?！?/p>
讓她直截了當(dāng)問的是他，眼下發(fā)脾氣的也是他，這人真是陰晴不定得很！
“左右沒旁人聽見，有什么干系，你還斤斤計較這個！”她嘟囔一句“小氣”，仰著臉偏頭道，“你答是不答？”
湛明珩臉色鐵青，垂眼卻見她蹙著眉的認(rèn)真模樣，默了默只好實話道：“嚴(yán)笑坤為戶部第二把手，莫說是在官職上直屬于他的顧池生，底下一干官員皆要受到清查。戶部尚書御下無方，亦不能幸免。只是查歸查，但凡坐得端行得正的，也無須怕?！?/p>
納蘭崢聞言若有所思點點頭，過一會兒笑道：“顧大人是八斗之才的狀元郎出身，他的老師公儀閣老也素來注重德行，對學(xué)生十分嚴(yán)苛，理應(yīng)不會有貪污受賄這等失德之行的。”
湛明珩覷她一眼，心道她一個閨閣小姐也不知從哪曉得的公儀歇為人，卻終歸看她笑得自信，沒有出言詢問。
兩人身后不遠(yuǎn)處，衛(wèi)洵神情淡漠地望著與湛明珩說笑的納蘭崢，過一會兒叫了一聲隨行書僮的名字。立刻有人上前來：“少爺有何吩咐？”
“我記得大半月前，張管事似乎想見我?！?/p>
“的確有那么一回事，只是您當(dāng)時說了不見，小的就替您回絕了?！?/p>
“去安排一下，校場比試結(jié)束后，讓他在衛(wèi)家馬車?yán)锖蛑！?/p>
小書僮覺得有些奇怪，那位張管事與晉國公府的姚少爺走得近，可少爺卻與后者素來水火不容，因而也不待見張管事，今日卻不知緣何記起要見他。
不過他也就心里想想，嘴上絲毫不敢質(zhì)疑，應(yīng)聲領(lǐng)命下去了。
學(xué)生們切磋比試的校場就位于云戎書院的西南角，足足占了整個書院一半大小，自北前門遠(yuǎn)眺，竟是一眼望不著頭。
校場內(nèi)又分區(qū)塊，諸如跑馬場、蹴鞠場、比武場等。
今日比試的內(nèi)容為射弋，大體分立射與騎射兩門。學(xué)生們于長條形的射弋場兩側(cè)就席，正中上首位置坐著幾名武教頭與記錄考核的文書。當(dāng)湛明珩和衛(wèi)洵的名字被當(dāng)先挨著念出來時，納蘭崢的神色立刻緊張起來。
實則也難怪她沉不住氣，畢竟那樁數(shù)月來被流言渲染得相當(dāng)難聽的事就是在校場上發(fā)生的，她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
納蘭崢一直曉得姚家人看不慣她，若要細(xì)究原因，一來，姚家與納蘭家是如今唯二保留了一等封爵的開國從龍重臣之后，或許是皇室有心制衡，常叫兩家人政見不和。就像后宮里卯著勁爭寵的姚貴妃與謝皇后一樣，若非共御外敵，很難站到一塊去。
二來，納蘭崢又恰在五年前春獵宮宴上得罪了姚家嫡孫女，雖說后來姚疏桐也得了個不錯的出路，嫁了朝中德高望重又儀表堂堂的豫王為繼室，可這梁子卻終歸是結(jié)下了。
因而在云戎書院里，姚少爺時常針對她和弟弟。
三月前有場考學(xué)，姚元青指證納蘭崢幫弟弟作弊，事后雖查明了只是誤會，卻害姐弟倆白白受了罰，也遭了不少冷眼。
衛(wèi)洵本就與姚元青合不來，又傾心納蘭崢，就在事情水落石出不久的一次校場比武里與他動了粗，鬧了好大一場，納蘭崢也因此落了個“紅顏禍水”的名頭。
今日眼見湛明珩跟衛(wèi)洵方才有過不愉快，又被分到了同一組比試，她會擔(dān)心也實屬正常，畢竟前者可是個一點就著的性子?。?/p>
她揣著顆心望著射弋場，渾身緊繃如坐針氈，大氣不敢出。正緊張著呢，忽聽納蘭嶸湊近她耳邊低笑道：“姐姐，太孫臨上場前與我講，刀劍無眼，叫你好好掛心他，至于洵世子就不必了?！?/p>
納蘭崢這下倒彎起了嘴角。
納蘭嶸見她這模樣，就低聲感慨道：“果真還是太孫最懂姐姐心思?！?/p>
是了，他會這般與她玩笑，就說明他今日是不會與衛(wèi)洵動粗的。這番看似無賴的話，不過是想叫她放心罷了。
實則湛明珩雖脾氣不好，行事卻極有分寸。
偌大一個射弋場，道旁分別矗立了十座箭靶，每座箭靶正中都著一點紅墨。路口身形頎長的兩人俱都一身干凈利落的黑衣短打。第一回 合為靜立盲射。兩人被黑布條蒙了眼，聽得武教頭一聲令下，雙雙回身背對，各自從武侍手中接過一面弓，繼而取箭上弦。
四下安靜極了，因而聽得見弓形漸成滿月的緊繃聲響，納蘭崢卻是一點也不緊張。湛明珩的箭術(shù)相當(dāng)了得，在云戎書院幾乎堪稱一絕，便是這些親歷過戰(zhàn)場，經(jīng)驗老道的武教頭也佩服得很。
指頭一松，兩支箭齊齊離弦，破空背向而行，“奪奪”兩聲更似一聲，底下眾學(xué)生目不轉(zhuǎn)睛盯著，一看兩箭皆正中靶心，忍不住拍手叫好。
蒙教頭點點頭，示意一旁的文書作記錄。
兩人自路口向西移步，十步一射，一路奔靶心而去，剩余九箭俱都一一命中，無絲毫吃力之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