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樂言
楚綸瘋沒瘋尚且不論,但在旁人看來他已是走火入魔, 瘋得不輕。只說楚公子上街賣字, 待歇筆時(shí), 還要對(duì)那筆和顏悅色地說上幾句辛苦。
路過的人伸頸而問:“這筆有何辛苦之處?”
楚綸就說:“它忙碌一日, 自是辛苦?!?/p>
路人又道:“筆乃器物,哪聽得懂你說什么?”
楚綸欲言又止,只對(duì)著手中筆說:“你休要再哭, 墨淌出來了?!比缓笏偬祝?周圍一眾人皆把他當(dāng)傻子看。
楚綸也覺得自己瘋了,他整日夾紙而出,墨盡方歸。托瘋名的福, 生意倒是越來越好,畢竟寫了一手好字還相貌堂堂的瘋子實(shí)在難得。楚綸日子稍見寬裕, 藥也買得起了。然而他并不知曉, 縱使他百般努力,這一世他的壽命也會(huì)結(jié)于第三次進(jìn)京前。
因?yàn)樵邳S泉命譜上,楚綸于天嘉十二年春, 喪于急癥。臨終前孤苦無依, 蓬船漂泊, 已經(jīng)湯藥不進(jìn), 拖了兩日才徹底斷氣。死后經(jīng)人草席一卷, 丟入亂葬崗。什么才學(xué)名聲, 皆葬黃土, 并且命譜上清清楚楚地提了另一位姓左的高才為狀元。
筆妖越見楚綸宿夜苦讀, 心里便越不好受。他本欲告之楚綸,又屢次咽回去,因?yàn)槌]人如春風(fēng),筆妖私心愿與他待在一起。
眼見冬日已至,楚綸已經(jīng)打點(diǎn)門院,以待春時(shí)??伤帐巴桩?dāng)?shù)男欣羁偙煌挡?,所剩的銀兩也會(huì)無故消失。
一日,楚綸立筆喚他,道:“我春時(shí)將沿江上京,你可有打算?”
筆妖骨碌碌地滾去一邊,變作少年盤腿坐在桌上,說:“你何苦要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便留在家中,我陪你玩?!?/p>
楚綸說:“科考在即,不能不去。”
筆妖明知無濟(jì)于事,仍說道:“你已名冠東鄉(xiāng),何必再苦求那功名利祿?”
“功名不論,報(bào)國無門?!背]移著腿腳,冬日時(shí)常疼痛,他蓋上薄襖,說,“我寒窗苦讀十余年,只望來日能有一用。”
筆妖興意闌珊,他攥緊紙頁,探身問:“即便死也行嗎?”楚綸一愣,筆妖立即嚇唬道,“京中有許多妖怪,皆是大妖呢!他們專喜你這樣的讀書人?!?/p>
楚綸問:“你也是大妖怪嗎?”
筆妖點(diǎn)頭:“我從前的主人是九天頤寧賢者,我當(dāng)然是大妖怪了?!?/p>
豈料楚綸聞聲而笑,他雖時(shí)常溫和,卻難見這樣的大笑,似如陰云破開。
“如都是你這般。”楚綸說,“我便更想去看一看。”
筆妖覺得楚綸目光柔和,探出的身像是被扎了回來。他背手負(fù)氣地說:“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慎之,聽我一言?!?/p>
“你叫我慎之?!背]端身平視他,“我又該如何喚你。”
筆妖松下腿,坐在桌沿,側(cè)對(duì)著楚綸,不許自己瞧他的眼,只含糊地說:“我名叫樂言?!?/p>
楚綸去意已決,樂言懂又不懂。他整日跟在楚綸身后,變作筆也要叨念許多。楚綸耳朵磨繭,連睡夢(mèng)里都是樂言在側(cè)立著筆頭苦口婆心。
同鄉(xiāng)常見楚公子行走幾步,又回頭捉筆,要與那筆說上許多話。他們?cè)綕u驚悚,只覺得分外佩服,佩服楚綸瘋至如此境地,都不忘赴京趕考。
不論樂言如何阻攔,楚綸終要登船。他臨行前夜,樂言對(duì)他說:“既然如此。你把我也帶在身邊吧?!?/p>
楚綸說:“若我中途有個(gè)三長兩短,你便要在江上飄蕩許多日?!?/p>
樂言聞言又欲哭,他道:“你怎這樣說,好像料定自己會(huì)見閻王似的?!?/p>
楚綸將書本推齊,點(diǎn)了油燈,對(duì)樂言笑道:“我身負(fù)舊疾,近日已難以伏案,多少也有些明白。你那夜救我一次,已經(jīng)還了恩,何必再隨我奔波?!?/p>
樂言接著滴滴答答的水珠,說:“明知如此還要上路,我想不通。”
楚綸稍作嘆氣,說:“即便不去,也是死啊……你為我哭了一場又一場,我生本無親故,已經(jīng)算是足夠了?!?/p>
樂言拭淚道:“我也不想哭,可是我、我生來便是這樣,賢者也總是罵我!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你讓我想起五百年前的另一個(gè)人,我一想起他,便總要哭?!?/p>
楚綸說:“何人?”
樂言嗚咽:“泉、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①”
楚綸為他遞帕,哭笑不得:“我問你是何人,你怎念起了詩?”
“因?yàn)槟莻€(gè)人便由此詩而來。”樂言用帕擤鼻涕,說,“我罵了他許多年,可那也是無法,賢者不喜歡他。但我自有愧疚,唉,你是不曉得,他曾經(jīng)斬妖除魔,咽泉是九天最厲害的劍!我見你如此,便想起他臨終前?!?/p>
“想必他也自有理由?!背]將帕疊起,對(duì)樂言說,“……雖然病氣誤我,但我終要去赴一場。你本與我萍水相逢,承蒙照顧……竟不知如何感謝為好。”
樂言道:“我是妖怪,厲害得很,哪里需要人來感謝!”
楚綸失笑:“從前竟不知,妖怪也這般愛哭?!?/p>
樂言埋頭哽咽:“我本身為筆,日日都要出墨,便只能日日哭,哭著哭著便停不下來?!?/p>
樂言已哭濕了被角,楚綸帕也擋不住。他見樂言哭著哭著又打起嗝來,翻了個(gè)身繼續(xù)哭,嗝聲像鄰家徘徊的小公雞,便又覺得好笑。樂言越哭越小,“砰”的變回筆,墨汁馥郁。
楚綸將帕墊在筆下,后脊微彎,在燈火間已見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