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大魔
殿中燈火一滅, 變得昏暗, 九天君在盛怒之后又恢復(fù)平靜。他仍然坐在高座之上, 卻緊緊閉著灰色的那只眼。
“乖兒?!本盘炀f, “你明白了什么?我與真佛本就是同一個人,他是我, 我是他。把你帶入南禪的是我, 將你送入九天門的也是我?!?/p>
“你可敢睜開那只眼?!眱袅赝现溩樱朊姹淮虺隽酥负?。他冷聲說,“既然是一個人, 何必讓雙眸成為黑白分界?”
“你自以為參破了天機(jī), 其實愚鈍至極?!本盘炀f著睜開灰眸, 兩種顏色的眸子一齊盯著凈霖。那一半森冷, 一半仁慈的詭異神色再次出現(xiàn), 他說,“多少年前, 我在南禪枯坐無果, 便化身為人踏入中渡, 想要經(jīng)歷世間八苦, 成就大慈大悲之境。然而我在京都遇見你母親,便生出了欲望,從此擁有了罪惡。真佛本無欲,更不能生惡, 于是便將愛戀你母親的那部分剔出真身, 讓他化身為九天君, 成為教養(yǎng)你的人。這樣的事情,你自己也曾做過。你把□□封入石頭中,借此成為了斷情絕欲的臨松君。凈霖,那石頭難道不是你?你既是石頭,石頭也是你!那么我既是九天君,也是真佛又有什么可嘆之處。”
大殿的紗幔騰飛,九天君的身形變得影影綽綽。
“九天君便是真佛的‘想要’。凈霖,你尊崇的真佛便是九天君這樣的人?!本盘炀龘问奏托?,“傻兒子,真佛不敢正視欲望,便生出了我。他將我驅(qū)逐出南禪,卻不能狠心滅欲,便讓我在中渡成了天下君父。他見我成了君父,才明白欲望已經(jīng)無法停止,便把你領(lǐng)入南禪,想借著你來殺了我??伤趺茨芰系剑銡⒘宋业娜馍?,我就只能回歸真身?!?/p>
九天君抬起手臂,打量著自己的身軀。
“送我回來的人可是你啊。如今我與他道義相駁,自然要在身體里爭個高下。可我了解他,他卻不了解我。此刻我已成為這具身體的主人,他與我再無區(qū)別。我乃天地,我已成佛,我是不會滅亡的三界欲望。今日你可以喚我父親,也可以喚我尊者?!?/p>
凈霖仰看著那高座,真佛的灰眸早已黯淡,九天君的黑瞳卻明亮無比。殿外晝夜不分,已成顛倒之象。他靈海已空,也不知蒼霽化龍詳情。
凈霖不再輕舉妄動,他說:“既然你要我死,便在我死前告訴我,我母親是誰。”
“真薄情,竟到此刻也沒有猜得你母親是誰。這天地間能誕出你這個樣貌的女人,除了笙樂,還會有誰?”九天君說著閉眸,“你可知你母親因何而死?”
凈霖不答。
“那佛珠本是我掌中物,有兩顆曾墜入蓮池,滲進(jìn)了天地的慈悲之心。她懷胎八月時,為保你們母子平安,我贈她一顆。后來我身化九天,不想另一顆卻被真佛丟給了你。你死前吞下佛珠,成為再續(xù)因果的契機(jī)。她便用剩下的一顆佛珠鑄就了蒼龍新生,可這豈是容易事,她為此修為半廢,匿于京都沉睡不醒?!本盘炀f到此處停頓少頃,想要笑,卻不曾笑出來。他沙啞地說,“傻女子,救你是慈母之心,救那條龍卻是多此一舉。她屢次三番壞我大事,人間情愛能存幾時?”
“你殺了她。”凈霖聲如幽風(fēng),“你放出陶致,陶致一心報復(fù),他已淪為邪魔,從山中之城再誕于人世。陶致為得修為,讓山中之城成為中渡之惡,卻被樹神阻撓傾覆。他因此遁入京都,在沒有退路、饑不擇食的時候吞了沉睡的笙樂?!?/p>
“因果不空,這般說來蒼龍也是兇手。”九天君漠然地說,“北方群山為何出現(xiàn)?那皆是蒼龍造的高墻啊。它們坍塌百年之后變作了群山,蒼龍沒有吞完的邪氣成了陶致誕生在那里的機(jī)緣。你若恨我,也應(yīng)該恨他。”
凈霖鎖鏈滑動,他抑制不住聲音:“你養(yǎng)了清遙,本有救她的機(jī)會,卻仍舊將她變作了血海。你以血海之難成就九天威名,你讓陶致淪為人間孽畜!你利用黎嶸,讓兄弟反目。你到底把蕓蕓眾生視為何物!”
“視為我腳底泥,視為我頭頂云。”九天君探出手掌,像凈霖當(dāng)年捉霧一般捉了把虛無縹緲的風(fēng),“這人世百轉(zhuǎn)皆系因果,我不過是稍作推動罷了。他們此生命數(shù)就該如此,怎能怪我?怎能怪我!”
殿中大風(fēng)突起,九天君起身揚聲。
“我是天下君父!我不過是順勢而為。我是欲,卻不是惡。你與蒼龍姻緣相結(jié),這豈是我的強(qiáng)迫?你怪不得別人?!?/p>
“善惡終有報?!眱袅仨斜鶝觥?/p>
九天君黑眸輕蔑,面上卻笑著說:“我已成天,不受因果戒律,善惡報應(yīng)皆由我定。你便等待會審,待你死后,我不會殺了蒼龍——他現(xiàn)如今也不是龍。一條茍且偷生的錦鯉,連被剮鱗抽筋的資格也沒有。你倆人相守也不過如此,一晌貪歡終成云影,我留著他的命,將他圈于你曾經(jīng)待過的石棺中,一百年,一千年,他能記得你多久?所謂情愛轉(zhuǎn)瞬即逝,他若是死,那必定是自盡??上銈兘圆蝗胼喕?,沒有下一世?!?/p>
凈霖被猛地拖向殿外,他望著九天君,那高座孤寂,只能站下一個人。
九天君再度閉起灰眸,對凈霖合掌頷首。
凈霖被押入石棺,這一次連眼睛也被蒙住,他渾身捆扎結(jié)實,聽力和嗅覺全部封閉,唯剩額頭蹭在墻壁時還能得到觸感。
凈霖掙不脫身,墻壁似乎坎坷不平,他壓著那些血線,卻熟悉無比。
不知過了多久,凈霖重見天日時,九天臺長階之上已立滿了人。銀甲抵著他緩慢踏上階,兩側(cè)噤若寒蟬。
吠羅與頤寧共坐臺上,見得凈霖,吠羅竟收腿坐直了身。他將那小碟瓜子推出去,沒滋味道:“莫非今日審的是他?可他是臨松君??!我素來見不得美人受苦,我還是不看了?!?/p>
頤寧掃凈霖一眼,對吠羅說:“東君今日也要受審,你不是曾遭他羞辱么?今日大可看個盡興。”
吠羅訕訕:“我何時受過羞辱?根本沒有!”
凈霖已到了臺上,眾僧環(huán)繞成山海,九天君居中坐蓮心。東君竟也立在前邊,雖然被束著手,卻像是閑庭信步,聽著腳步,還回首給凈霖打招呼。
“今日夠排場,你我也算死得其所。”東君風(fēng)輕云淡,“斬妖除魔臨松君,跟你一塊,沒辱沒我血海邪魔的名號。只是我給人做了幾千年的兒子,卻混得像個孫子。心里不大痛快?!?/p>
凈霖與他對視片刻,沒問蒼霽,而是說:“中渡冬日將過,你死了,往后誰再喚春?!?/p>
“愛誰誰啊?!睎|君笑出聲,“凍死那千萬人,不正好給我陪葬?我高興?!?/p>
“惡性不改?!本盘炀犿冏髁苏娣穑匀徊粫苑Q九天君。他對東君溫聲說,“君父以慈悲之心收你為子,本想你洗心革面,不料你卻趁著血海之難暗自貪食無辜稚兒。如今自食惡果,還不跪下受誅?!?/p>
東君說:“天地不是我老子,眾生不是我老母。我是血海邪魔,我跪你,你當(dāng)?shù)闷鹞乙宦暤???/p>
九天君微笑著說:“狡言善辯?!?/p>
東君荒唐地仰頸大笑,他說:“你誤我,我是這天下最不善言談的魔。”
“你殺人如麻,不知悔改,又與罪君凈霖共匿邪祟,引起天地動蕩。你如今知錯嗎?”
東君笑聲漸止,他說:“我那日說了一句話,聽的人太少,不夠威風(fēng)。今日三界皆在,我便與在座諸位再說一次?!?/p>
他回過身,輕笑著說。
“我為東君,不淪茍且?!?/p>
風(fēng)霎時涌起,東君桃眼灼灼,竟在這劫難之時顯出風(fēng)華無數(shù)。他笑得散漫,那皮囊間的亦正亦邪盡數(shù)被風(fēng)吹去,變成了坦蕩蕩的恣意妄為。
“我妹清遙,生無依,死無居。天地對不起她,我便對不起天地?!?/p>
“清遙乃血海?!本盘炀f,“你們共謀天下劫難,怎還能說天地對不起她。東君,你瘋魔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