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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帝看著陸硯，將他剛剛遞過來的奏本緩緩放到一邊，殿內(nèi)一片安靜，君臣二人就這般沉默著。
許久后，殿內(nèi)傳來一聲沉嘆，昭和帝再次將那本奏本打開，一個字一個字看過，聲音有些低沉：“執(zhí)玉可是主意已定？”
陸硯抬眸看向昭和帝，圣上也已經(jīng)不年輕了，只是看著他的眼神還是當(dāng)初少年時的樣子，滿是信賴。
“臣……愧對圣上！”陸硯聲音艱澀，舒相離世不久，打破了朝堂原本相互牽制的局面，此時正是需要他的時候，可他提出了離開。
陸硯緩緩行了君臣大禮，抬頭看著昭和帝道：“這半年，六娘連送兩位好友至親，精神漸差，日日難安，每當(dāng)此時，臣心中便愧意深深，若臣能多出一些時日陪她，她許久不會如此驚惶……”
陸硯喉頭酸澀，那夜長寧睡去之后，他想了許多。他這一生，幼年伴儲，少年登科，征北伐越、除弊革新，一路青云，風(fēng)光無限?？扇私K究一死，若真到了與長寧分開那一刻，他竟覺得滿心遺憾，遺憾自己這一生陪她的時日竟那般有限。
有些事不能想，一旦想起來，心便會痛，生死別離便是如此。
陸硯垂下頭，將眼中濕意逼回，抬頭看著龍案后的昭和帝，一字一句道：“臣當(dāng)年曾問過六娘日后想住哪里？六娘說她想要出海去夷邦看看同南平不一樣的景和人……臣雖未應(yīng)下她，可心中卻也想帶她達(dá)成所愿，六娘剛過及笄便嫁與臣，如今已過二十五春，臣也已經(jīng)到了知天命的年紀(jì)，便是六娘身體康健，臣只怕也會在幾年后與她一起出行，如今不過是早了幾年罷了……佛曰萬劫方得夫妻一世，臣不寄望來生，只求今生可達(dá)成六娘所愿，還請圣上恩準(zhǔn)?！?/p>
七尺男兒此時眼眶泛紅，隱約可見水光，冷硬俊朗的臉上帶出的痛苦讓昭和帝心中微震。
佛說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放下不。生老病死便占一半，可世間誰不經(jīng)歷這四苦？縱使他是這天下君父，也不能幸免。
昭和帝苦笑了聲，何止不能幸免，后四苦，他也全部占盡了。
長長嘆出一口氣，昭和帝收回看著外面碧綠的樹葉的目光，看向陸硯：“朕準(zhǔ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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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xù)下了十幾天的雨停了后，天氣突然就熱了起來。
許是湯藥終于起了作用，或許是天氣暖和了，又或許是陸硯日日陪著她，讓她心神安定，長寧的身體也慢慢好了起來，臉頰豐潤了些，氣色也好了許多。只是小產(chǎn)未滿一月，陸硯對她頗多管束。
“三郎……”
陸硯轉(zhuǎn)頭看向她，見她靠著床頭滿目柔情的看著自己，唇角微微勾出一抹笑，上前撫了撫她的臉頰，柔聲問：“阿桐喚為夫作何？”
長寧拉著他的手，眼神中帶著幾分憂慮：“這幾日怎的未見你去衙署？可是出了什么事？”
陸硯笑著看她，將她的手握在掌心，想了想道：“阿桐不喜我這般日日陪著你？”
“自然不是……”長寧連忙搖頭：“有三郎陪著，我這些日子用飯都多了些……只是你如今畢竟是中書侍郎，朝令所發(fā)皆經(jīng)由你，這般不去若誤了政事便不好了?！?/p>
長寧的聲音本就軟糯，如今身體還虛，聲音更是輕軟，陸硯看她這般還憂心自己，心中一片酸軟。
“阿桐可曾記得那年在錢塘府，我與你初去舒家老宅時，曾問你日后想住在哪里的話？”陸硯目光深深的凝視著她，看她歪頭回想，不由輕笑，將她鬢邊的散發(fā)理了理，攏她入懷：“阿桐許是不記得了，可我?guī)詹辉缃窈簜兌家验L成，瑜郎已經(jīng)入仕，虬兒也已成家，便是芃兒也已經(jīng)是兩個小郎君的母親，你我都不必牽掛太多，阿桐便于我一起出海去看看那些與南平不同的景和人可好？”
長寧瞪大眼睛看著他，不可置信道：“你……三郎可是與我玩笑？”
陸硯輕輕抵住她的額頭，看她依然驚鄂的看著自己，不由翹了翹唇，輕輕碰了碰她的唇，含笑道：“阿桐又不是不知，你家夫君最不會的便是玩笑?！?/p>
長寧仍然處于震驚中，當(dāng)年的愿望隨著時間，早已在操持家事、教養(yǎng)兒女、孝敬公婆、人際往來中漸漸淡去，便是偶有想起，也不過是緬懷下自己當(dāng)時那般無憂的時光，可如今被陸硯這般提出，她只覺得一時恍然，不知是夢是真。
陸硯見她眼中漸漸泛出淚花，不由微微嘆口氣，大拇指輕輕從她眼瞼下?lián)徇^，低低道：“是我不好，你我夫妻二十余載，這般日日陪你的時間實(shí)在不多……”
長寧輕輕搖頭，靠在他肩頭低低道：“沒有的，三郎對我已是夠好了。京中那么多郎君，唯有夫君每逢年節(jié)、空暇帶我逛街市、去茶社、看把戲呢……也唯有夫君離家十日便會書信與我關(guān)懷問候，這般情誼我自是知曉的。”
陸硯環(huán)抱著她，看著昨日花房送來的一盆新花，眼中情緒復(fù)雜。
自歸京后，他便一日忙似一日，戶部衙署不比轉(zhuǎn)運(yùn)司，前堂后府，便是再忙夫妻總是能見上一面，可戶部衙署在皇城外，忙起來一連十幾日不歸家也是有的，更莫說昭和帝若要巡視的話，他陪同前往，一走便是幾月。他陪她的日子漸少，長寧要應(yīng)付的事情卻漸漸增多，教養(yǎng)兒女，替他伺奉雙親，更別說當(dāng)初尚未搬出國公府時，家中的兄弟姐妹也要由她應(yīng)付。
陸硯緊了緊手臂，眼中愧意深深，自歸京后，長寧便一直纖瘦，再未胖過一絲半豪，焉知不是勞心太多以至如此。
陸硯側(cè)頭親了親長寧的額角，低低道：“前些日子，我已給大表兄去信，船只下月就應(yīng)到京了，我們到時先去高句麗，大表兄說三舅舅與三舅母此時也在那里，等見了他們后，我們再去別處，這些日子我看了許多文摘，許多人都說南步羅景色十分美，我們可以從高句麗向南然后一處一處看……”
長寧定定的陸硯，看他唇角帶笑的為自己描畫路線，再也忍不住心中感懷，眼淚瞬間就流了出來：“我都聽三郎的，三郎去哪里，我就隨你去哪里?！?/p>
陸硯看著她，兩人都已不再年輕，只是她哭起來好似好似還是當(dāng)初他北地征戰(zhàn)歸來二人首次相對而坐那般，眼淚一掉，他的心就疼了。
“莫哭了，阿桐如今倒是愛哭了，若是以前，聽我這般說，定是歡喜的笑個不停?！标懗幠门磷邮萌ニ叺臏I，打趣道：“可見是和旻兒在一起久了，也與他學(xué)成了喜也哭、惱也哭的性子了。”
旻兒是陸瑜的次子，今年將將十個月，聽他這樣說，長寧不覺羞赧，嗔了他一眼，奪過帕子擦淚。
見她眉眼不似前幾日那般沒精神，又有了以往靈動的樣子，一直盤桓在陸硯心頭的不安微微散了些，正待借此勸她好好休養(yǎng)身體，卻被長寧猛地抓住手，急急問道：“你這般……政事又該如何？”
看她皺著眉心疑惑的樣子，陸硯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子，道：“夫人日后怕是要受些委屈了，為夫已經(jīng)辭官了?！?/p>
長寧大驚，看著神情自若的陸硯，半響說不話來。
陸硯笑看她，溫柔道：“江山千秋少我一人不少，可我怕我與你只有一世姻緣，如今半生已過，我不想虛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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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初出，染紅一線江面，一艘大船憑岸而停，正在升起的桅桿像行人預(yù)示著它即將出航。
陸瑜兄弟在薄霧中目送父母乘船遠(yuǎn)去，江風(fēng)吹過，將霧吹散，天邊依稀可見尚未落下的圓月，新日卻即將初升，日出月落，又是一日。
昭和帝立于大慶門高高的城樓上，遠(yuǎn)眺通河，朝陽升起，京都披上了一層金輝，令人炫目。
“圣上，陸大人與夫人已經(jīng)離港了?！?/p>
身后傳來王德安的傳報，昭和帝低低嗯了聲，那條忙碌的江河船來船往，只是大江東去，未有回流，就如那些曾經(jīng)陪伴過他的人，離開，都不再回來……
緩緩走下石階，昭和帝看著面前沐浴在朝陽里的皇宮，神色淡然，孤家寡人許就是此意。只是今生他已經(jīng)做夠了，來世他所求不多，只求那些他在意的、深愛的人一直都在，再不離開。
長寧貪婪的看著眼前的日出，臉上滿是掩不住地驚嘆，陸硯看著她，眼里滿是笑意，伸手替她帶上風(fēng)帽，垂手悄悄握住她的手，轉(zhuǎn)頭看向緩緩升起的朝陽。
感覺到他大手傳遞的溫度，長寧轉(zhuǎn)頭看他，他眼神明亮溫暖，唇角含笑，長寧突然就想起他當(dāng)年北地征戰(zhàn)歸來，在馬車上的笑來。
“燦若朝陽，一片芳華……”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