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出書版番外】初心
六扇門有位女捕快，陸繹其實早就聽聞，但卻不曾在意過，直到那日。
兵部司務(wù)廳丟了薊州布防圖卻不敢言語，捂了好幾日，直到實在摀不住了，才急急稟報。此時司務(wù)廳中的最大嫌疑人曹昆已失蹤數(shù)日，要尋他不易。正好曹昆還與一宗殺妻案有牽連，想來六扇門那邊就算未抓人，也應(yīng)該有線索。此事甚是急迫，他便親自往六扇門走一遭。
快到六扇門時，他便看見有兩名捕快押著一男一女進門去，之前他見過曹昆的畫像，一眼便認出那男子與畫像甚是相似。遂翻身下馬，命岑壽牽著馬在外間等候，他則帶著岑福入內(nèi)，亮出制牌，說明來意，差役引他們往側(cè)堂等候。
還未到側(cè)堂，他便隱隱聽見壁屏后傳來的聲音……
“……我和大楊辛辛苦苦風(fēng)餐露宿追蹤了幾日，好不容易才逮回來了，還沒交到刑部呢。您一句話，說帶走就帶走，不太好吧？”清脆的女聲，想來就是方才押著曹昆進門的女捕快。
緊接著便是呵斥她的男聲：“我告訴你，這是錦衣衛(wèi)要人，存心耽誤者，視為同謀，你擔(dān)當(dāng)?shù)闷饐?？！?/p>
“您這么說可不太合適，我們是底下苦當(dāng)差的，勞心勞力，好不容易抓了這兩人回來歸案，怎么到了您口中就成同謀了？”已能聽出她語氣中壓抑的氣惱。
陸繹皺了皺眉頭，六扇門中杠頭多他是知曉的，素日與錦衣衛(wèi)之間磕磕碰碰也難免，沒想到連個小小女捕快都這般不識時務(wù)。
引路的差役也聽見了里頭的對話，面上頗為尷尬，正好旁邊有一位瘸腿的老捕快經(jīng)過。差役拉了他，低低道：“老楊，你進去說說，讓他們趕緊把人帶出來，經(jīng)歷大人親自在這里等著呢?！?/p>
老捕快“嗯嗯”兩聲，連眼皮都未多抬一下，一瘸一拐地往頭里去了。
差役轉(zhuǎn)向陸繹，賠著笑道：“陸大人，你到側(cè)堂稍坐片刻，喝杯茶如何？”
自是不愿再聽里頭的糾葛，陸繹微微頷首。果然那瘸腿的老捕快進去之后不久，曹昆與他的相好便被一位頗殷勤的捕頭押了出來交給他。未作停留，他直接將人帶回了招獄。
對于刑訊一事，他向來并不熱衷，并非是心腸軟，而是人在肉體極致之下的慘叫聲總是刺得他腦仁疼。因而，除非有必要的事情，他甚少在北鎮(zhèn)撫司停留，大多時候留在南鎮(zhèn)撫司。
曹昆惶惶不安地坐在弄室內(nèi)，周遭斑駁干涸的血跡讓他心驚肉跳。
“我、我、我沒犯事兒，為何要把我?guī)У竭@里？”
陸繹往太師椅上一靠，抬眼看他：“你覺得你為何會在這里？”
“我不知道?！辈芾ゴ鸬蔑w快。
陸繹倒是不急：“你可以猜一猜。這樣吧，你可以問我十個問題，以此來猜一猜你為何在這里?！?/p>
曹昆謹慎地看著他：“我問？”
陸繹點點頭。
從隔壁刑室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加聲，驚得曹昆毛骨悚然，陸繹則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
“……是不是和兵部司務(wù)廳有關(guān)？”他遲疑著問道。
“對。這是第一個問題?！?/p>
“司務(wù)廳又丟東西了？”
“對，這是第二個問題?！?/p>
曹昆猶豫了很久才接著問道：“丟的是什么？”
“薊州布防圖，這是第三個問題?！彪H繹始終及有耐心。僅從曹昆所問的三個問題，他已經(jīng)能確定下來，薊州布防圖的失蹤與他有關(guān)，抓對人了。若是一個無辜的人，根本不知該從何問起，而曹昆顯然對此事心知肚明。
“你們懷疑此事與我有關(guān)?”
“對，這是第四個問題?！标懤[微微一笑，“才四個問題你就知曉自己為何會在這里，現(xiàn)在該我來問你了，薊州布防圖眼下在何處？”
曹昆驚慌道：“……我、我不知曉，此事與我無關(guān)，你們找錯人了?！?/p>
又是一聲慘烈至極的嘶吼，穿透薄墻，直刺耳膜，陸繹皺了皺眉頭，看向他，聳聳肩道：“刑具都是現(xiàn)成的，我倒是不想費事，你也別逼我?！?/p>
曹琨面上猶豫不決，口中斷斷續(xù)續(xù)道：“……我不知曉，真的……真的不知曉……”
陸繹望了眼岑福，岑福會意，上前直接拽起曹昆就摁到血跡斑斑的條凳上，陸繹自己則起身出了刑室。
才過了一盞茶工夫，岑福就出來了，稟道：“他招了，說是已經(jīng)賣了，但他也不知曉那人身份，交接的那晚，那人是扮作夜市里替人斷字算卦的道士來與他接頭?！?/p>
“住處呢？”
“他說不知曉，我看他的樣子倒不像是故意扯謊，”岑福稟道，“不過，我已經(jīng)叫人繼續(xù)審訊?！?/p>
“賣了？”陸繹思量片刻，吩咐道，“這樣，你派人扮成塞外蠻族，放出風(fēng)去，就說想高價買，把人引出來?！?/p>
“卑職明白。”岑?？觳诫x開。
刑室里頭傳來一聲慘叫，聲音便是出自曹昆。陸繹皺了皺眉頭，便出詔獄。
近黃昏時，岑壽匆匆來報，說已經(jīng)人有來傳話，說是要先收到銀子再給布防圖，開價五百倆。要求把銀子在戌時放到土地廟里頭，然后站著金水橋頭等候，自然有人會把布防圖交到手上。
“五百兩，倒是個實誠價。”陸繹冷哼了一聲。
他遂命人裝了一箱子石頭放到橋洞中，然后埋伏在附近，牢牢盯住。果然到了夜市正熱鬧之時，一名頭戴飄飄巾，身穿三鑲道袍，手中還拿著一副賽金熟銅鈴杵的算命先生晃悠到土地廟附近。
那土地廟頗小，只有半人來主，算命先生趁旁邊無人注意，伸手去摸。原本埋伏在周遭的錦衣衛(wèi)料定就是他，沖出來欲擒。不料這算命先生看似文弱，功夫卻是不錯，當(dāng)即打翻兩人，奪路而逃。
京城夜市頗為繁鬧，人群擠擠挨挨，算命先生混入人潮之中。候在旁邊酒樓內(nèi)的陸繹聽到稟報之后，再趕到街上，已失了他的蹤影，只能分頭沿著大待一路搜尋下去。
陸繹一直追至金水橋頭，忽在嘈雜聲中辯認出鈴杵的響動，循聲望去，果然看見一飄飄巾鬼鬼祟祟混在人群中。他悄無聲息地挨近，看清算命先生肩部衣袍有被撕扯過的痕跡，脖頸還有一道帶血的抓痕，顯然是方才與人動手所致。
算命先生甚是機敏，際繹雖未穿飛魚服，但一挨近，他便本能地察覺到危險，往前疾步行去。
見陸繹跟上，他見勢不妙，手腕一抖，匕首隔著衣袖朝陸繹刺來。
已經(jīng)能確定是此人無疑，陸繹懶得與他糾纏，一腳便將他踹飛出去。這一踹不要緊，只聽見乒乒乓乓一連串聲音，木頭與碗碟的碎裂聲兼而有之……
想是撞翻了什么小攤子，陸繹搶上前，正看見算命先生揚起匕首朝一位姑娘，幸而她躲得快，只被削去半幅衣袖。
恐算命先生再傷無辜，陸繹飛腿正中他胸膛，直他踢得口吐鮮血，雙手撐地勉力支撐著。
“說！把蜜報藏在哪里？”一腳踏上他持匕首的手腕上，稍稍用力，算命先生便再握不住，匕首脫手而落。
他頗嘴硬：“……不知道?！?/p>
陸繹再稍加氣力，算命先生的腕骨在他腳下格格作響。
“我……直的……不知道！”算命先生的聲音已是凄厲至極。
當(dāng)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陸繹目光閃過寒芒，五百兩銀子就肯賣的情報，這會兒寧廢了手都不肯說，正待再給他些顏色瞧瞧，旁邊忽有人插口。
“不知道這位算命先生所犯何事？便是要審訊也該……”
“官府辦案，閑雜人等讓開！”辦案時最不喜人多事，陸繹露出系在腰際的錦衣衛(wèi)腰牌，示意旁人退開。
見著錦衣衛(wèi)腰牌，果然圍觀眾人各作鳥雀散，那地上的算命先生看見錦字腰牌，面色大戀。
岑壽領(lǐng)著幾名手下匆匆趕到，向他稟道：“大公子，曹昆已死。”
想是動刑時手下沒個輕重，陸繹暗嘆口氣，偏偏這時又聽見方才多事的女聲，聲音里頭還帶著些許哭腔。
“官爺，你們辦案也不能砸了我的攤子??！”
際繹之前便已看見地上被砸的豆干攤子，尚冒著熱氣的豆干和各色醬料灑了一地，他不勝其煩地皺了皺眉頭，先命岑壽將算命先生押回招獄。
知曉詔獄之恐怖，加上剛剛聽說曹昆已死，算命先生自是不愿被折磨至死，忽然猛然起身掙扎，竟不是為了逃走，而是揉身撲到那柄抹素的匕首上，不過眨眼工夫，口吐黑血，一命嗚呼。
岑壽“啊”了一聲，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朝陸繹搖了搖頭。
“搜身！”陸繹命道。
先將帶毒的匕首仔細包起，岑壽一揮手，幾名錦衣衛(wèi)上前仔仔細細地搜算命先生的身，從發(fā)髻到腳底，無一處放過。
陸繹凝目看著他們的動作，身后卻傳來低低私語。
“活做得還挺細?！蹦新暤?。
“這有什么，熟能生巧而已，頂多也就是咱們衙門里仵作的水準，一幫子粗人。”
仍是方才的女聲，語氣卻已大不相同，帶著些許輕蔑，“咱們衙門”四個字引起陸繹的注意。他突然意識到他的聲音有些許耳熟。微微側(cè)頭。
“陸大人，沒有！”
搜索結(jié)束，并未在算命先生身上發(fā)現(xiàn)他們要找的薊州布防圖。
陸繹微微皺眉，眼下曹昆與他都死了，卻打不到布防圖，著實麻煩，身后卻又傳來竊竊私語。
“你猜他們在找什么？”說話的應(yīng)該是站在那姑娘的高大男子。
“這還用說，肯定是關(guān)系國家大事的大案?！?/p>
聲音雖輕，仍可聽清“大案”兩個字被她故意拖得又長又慢，顯然對錦衣衛(wèi)有譏諷之意。此時陸繹已經(jīng)想起，這個聲音的主人正是今日在六扇門內(nèi)押著曹昆不肯放人的女捕快，怪不得她對錦衣衛(wèi)頗有不滿，只是這豆干攤子跟她又有何關(guān)系？
際繹側(cè)頭瞥了她一眼，直至此時他才看見她生得頗為清秀，雙目靈動至極，倒與他預(yù)想中的女捕快不太一樣。
她立時朝他誠懇道：“官爺，我這些豆干其實不貴，您給個二兩銀子也就夠了。”
岑壽上前：“兩個人都死了，又找不到圖，都督那邊……”
陸繹正待開口，便聽見她居然在此時提高了嗓門。
“咳咳，幾位官爺，你們至少應(yīng)該賠點銀子吧！”
這下，不光是陸繹，連其他幾名錦衣衛(wèi)也都聽見了，皆轉(zhuǎn)頭來看什么人居然敢在此時聒噪。
際繹冷眼看著，見她不僅絲毫不懼，還往前跨了一步，示意他們看滿地的豆干。
“二兩銀子就夠了！”她笑瞇瞇道。
看他的笑模樣，際繹就知曉她肯定是多要了，雖然二兩銀子也不算多，但連這種小錢都想多敲一點，這六扇門的捕快也是窮出花樣來了。
“找死啊你！還不趕快滾！”岑壽朝她吼道。他來得遲，并不知曉這豆干攤子是怎么被砸的。
她不依不饒道：“賠了銀子我就走，不然我沒法跟我娘交代?！?/p>
“你……”原就為了公事煩惱，現(xiàn)在還攤上這么個糾纏不清的婆娘，岑壽作勢欲打，想著嚇唬嚇唬她。
陸繹擺手制止，不耐地冷冷道：“給她銀子讓他們滾！”
岑壽無法，只得取出二兩銀子給那姑娘。
她喜滋滋地收了銀子，未再啰唆，立時離開，倒是干脆。只是那腳步之輕快，顯出她心中歡悅，被陸繹收入眼中，不免對六扇門有點瞧不上。
行出幾步之后，她忽然剎住腳步回頭望向他，笑盈盈道：“我不知道諸位官爺在找什么，不過他的衣袖上有青苔的痕跡，鞋子半濕，我猜他在之前剛剛?cè)ミ^距離河水很近的地方，比如橋洞之類的?！?/p>
陸繹盯了她一眼，然后單膝蹲下查看，果然在算命先生的左右袖都有蹭過青苔的痕跡。
“那個地方有點高，所以他把腳墊起來了，左手膚著墻，用右手去夠。”她繼續(xù)道，“若我沒猜錯的話，他左手的指甲縫里會留有青苔屑?！?/p>
再執(zhí)起尸首的左手仔細察看，際繹果然在中指縫中發(fā)現(xiàn)幾星青綠，若有所思。
話已說完，她便與那大個子一周走了。
想不到她的觀察力這般敏銳，陸繹復(fù)站起身，吩咐道：“你們馬上去搜附近的每一座橋，橋上橋下都要搜，尤其是橋下的暗外，橋洞縫隙之類的地方不可放過。”
岑壽不解：“大公子，她只是個賣豆干的，她說的話怎能當(dāng)真？”
“她是六扇門的捕快?！彪H繹催促道，“你們快去吧！”
雖然不明白一個賣豆干的姑娘怎么會變成六扇門的捕快，還從自己這里訛了二兩銀子去，但大公子的話不敢不聽，岑壽遂率人去細細搜查。
半個時辰之后，裹在油布內(nèi)的薊州布防圖在一處橋墩凹處被找到，總算是虛驚一場。
***
再遇見她時，便是數(shù)日后在往江南的站船上。
此番江南之行，際繹之前便已得知隨行的捕頭是楊程萬，且知曉那女捕快喚作袁今夏。正是楊程萬的徒兒，而那夜她身旁的大高個便是楊程萬的兒子楊岳，兩人自小一塊長大，前后腳當(dāng)?shù)牟犊臁?/p>
那日他上站船頗早，等了半個多時辰，大理寺左寺丞相劉相左和楊程萬等人才登船。
原想著先去與劉相左照個面，他剛剛行至船艙口，便看見袁今夏與楊岳兩人扒在船舷邊說話，正夸河里頭的野鴨。
腳步微滯，他看見楊岳塞了個油紙包給她，聽見她預(yù)支了兩個月的月俸，居然還因缺錢不吃飯……
她到底是有多缺錢？
身旁有船工經(jīng)過，詫異地望了陸繹一眼，不解他為何立在此處不進不出。陸繹躊躇片刻，轉(zhuǎn)身回了船艙，端了茶碗，慢悠悠地踱上甲板，佯作喝茶看景。
那廂的兩人無知無覺，還在閑聊之中，正說到把她嫁到夫子家中，連弟弟每年的束修都可以省下來。際繹聽得有趣，礙于尚有船工往來，又不能笑，只能低頭抿茶做掩飾。
直至她無意中轉(zhuǎn)身，這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甲板上還有他。
明明眼角瞥見，他仍佯作未看見，慢條斯理地浮了浮茶水，雙目只看著江景，等著他們自己來見禮。
先上前的果然不是她，而是楊岳。
“六扇門楊岳，參見陸大人?！?/p>
然后才是她，上前施禮，語氣中透著不得已：“六扇門袁今夏，參見陸大人?！?/p>
他抬起眼簾，隔著裊裊茶香、氤氳水汽看見她。比起那夜，她現(xiàn)在規(guī)規(guī)矩矩地穿著捕快的紅布罩甲，內(nèi)著青衣，頭上還戴著抓皮小帽，咋看上去倒是個清秀少年的模樣。
“嗯……”他淡淡問道，“楊程萬，楊捕快何在？”
“我爹爹腳腳不便，正在艙內(nèi)休息?！睏钤郎锨按鸬?。
陸繹抬手向著船艙方向打了個手勢，讓楊岳帶路，端著的茶碗故意往旁邊一遞，讓她接著。知曉她瞧不上錦衣衛(wèi)，他偏偏要挫挫她的銳氣，對她而言，這也不算什么壞事。
之后，他與楊程萬之間的談話并不順利，楊程萬雖始終客客氣氣，不失恭敬，但無論言語還是舉止，都透著疏遠，顯是心有芥蒂。
到了夜里，王方興所押送的生辰綱丟失。陸繹原本想看看楊程萬究竟有多少能耐，卻被他以眼疾推脫 ，只讓袁今夏和楊岳上船勘察。
比起那夜的寥寥數(shù)語，此番他算是真正見識到袁今夏細致入微的勘察能力，從船上殘留的氣味，再到地上的蠟油、墻上的微個劃痕，她雖未親見，卻能說出箱子的材質(zhì)和大小。只是到了最后，對于賊人究竟是誰，被楊岳截去了話頭，含含糊糊地把事情糊弄過去。
際繹估摸著他二人中心有鬼，但若直接逼差距，料他二人也不會如實相告。回到站后，他眼看兩人進了楊程萬的船艙，沉吟片刻，便先隱在暗處。
不多時，他便看見袁今夏和楊岳喏喏地退了出來。
打著哈欠想回艙的楊岳被袁今夏拽?。骸澳阌衷趺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