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問題若是換了旁人來問，其實帶了幾分尖酸之意，但從這等小孩子口中問出來，倒說不清其中意味。
宋宜很輕聲地笑了笑，想起來那人一身深青朝服，身負(fù)重傷，于數(shù)百禁軍前端跪的場景來。人雖跪著，可整個人是傲然立于天地間的。就像那晚在宣室殿前，他向小黃門討來一把傘，幷不為自己辯解，只是沉默著為她撐開傘，將漫天飛雪阻隔在外頭。
她輕聲說：“小殿下，可還是有人，縱使沒有這般滔天權(quán)勢，也愿以一身君子骨立于千軍萬馬前，為心尖上那人擋風(fēng)霜雨雪的?！?/p>
劉豫似懂非懂，定陽王府當(dāng)日之事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他也是知道的，“文嘉姐姐說的是那位先生么？”
宋宜淺淺綻開一個笑，“是我心尖上那人?！?/p>
但我不愿將他再次推至這般境地啊。
她聲音低到讓劉豫覺著她確實是要睡著了，想側(cè)頭去看她，但賬外忽地起了聲響，嬤嬤的聲音響起：“今兒陛下是當(dāng)真高興吧，這么大手筆，便我在宮里這些年頭，還在御前伺候過，也難得一見吶?！?/p>
身旁的宮娥打趣道：“嬤嬤都沒見過，奴婢們這等沒見識的就更沒見過了?！?/p>
這明著夸圣上大方，暗著夸嬤嬤見過世面，嬤嬤聽得心花怒放，掀簾子進(jìn)來，指揮她們將東西一一放下，一轉(zhuǎn)頭瞧見劉豫睡姿不好，上前兩步要為他糾正姿勢。
她腳步聲越來越近，宋宜呼吸一滯，今夜能信之人到底有幾個她不知道，但此事不能被人所知，便是沒發(fā)生什么，傳著傳著也便是什么了。這里頭的彎彎繞繞，她見多了。
她手在身側(cè)微微握成拳，劉豫的呼吸聲在此刻逐漸沉重起來，甚至還起了鼾聲，那嬤嬤見狀，頓住了腳步，“也罷，今日狩獵，殿下想來累著了，由他罷。”
等他們都退出去，劉豫這才側(cè)頭去看宋宜，問：“文嘉姐姐還撐得住么？我再想想旁的法子，一會那些人來了可就不這么好瞞了?！?/p>
宋宜搖頭，“小殿下，你別去，不管是哪一邊的人，你現(xiàn)在都得罪不起。要不你先出去，等會便是真的有人進(jìn)來，起碼和你沒關(guān)系。”
小人堅定地?fù)u了搖頭，很輕聲地道：“文嘉姐姐以前將自己最喜歡的紙鳶送給過我，只是姐姐怕不記得這事了?！?/p>
宋宜一楞，那是她最后一次入宮去伴太后，小六拉了她去放紙鳶，那紙鳶是她親手繪的，她寶貝得緊，要將那紙鳶帶出宮，還被小六嘲笑說小氣得緊，但她一從御花園出來，便看見了一個小孩，趴在樹上看她們方才放紙鳶的地方。四五歲大的小孩，眼里的渴望是難以掩飾的，她心一軟，將紙鳶送給了他。
她那時甚至不知道這位便是十三皇子，無人照看，也看不出來貴氣。卻不想一只不值一文的紙鳶，倒叫他記到了今天。
宋宜心下微微感念，想要出聲，簾子卻突然被人掀開了，門口伺候的宮人攔著，“這是做什么？擾了殿下休息，你們擔(dān)待得起么？”
那人目光在帳內(nèi)逡巡一圈，見無異樣，才道：“今夜進(jìn)了賊人，我們也是為著殿下安全，還望恕罪。”
那人退出去，劉豫剛松了口氣，卻聽嬤嬤又出了聲：“誒，你怎么又回來了？”
簾子剛被掀起一半，宋宜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爾后外頭起了騷亂，那人也半途而廢退了出去，她輕聲問：“殿下，去看看是我爹么？”
宋嘉平未帶兵馬，是一人一馬來的，手下亡魂無數(shù)的名將于馬背上環(huán)視一周，殺氣凜冽的眼神震懾了一眾人，眾人不知他意欲何為，兩方對峙，膠著不下。
劉豫在此刻悄悄出了帳，吩咐伺候的宮人皆退下。四下靜謐，無人動作，他這一丁點的動靜便顯得格外明顯，宋嘉平目光掃過來，他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也不見動作。宋嘉平卻會了意，翻身下馬，沖為首的禁軍道：“小女將府上重要之物帶走，急用，趕著來取，還望將軍恕罪?！?/p>
那人楞了下，道：“那王爺派人通稟一聲，末將自會放行，何故擅闖？”
宋嘉平冷冷看他一眼，不再客套，倒令他一哽，說不出話來，但又不敢明著同他針鋒相對，只好命人各歸各位。
見人還沒散盡，劉豫迎上來，似是有些喜歡他那匹馬，大著膽子想去摸摸，卻又怕被傷了，瑟瑟縮縮的，宋嘉平朗聲一笑，“小殿下既然喜歡，明日我派人從營里送一匹良駒過來便是?！?/p>
半大的孩子歡欣雀躍，“真的么？謝過王爺?！?/p>
巡防的人“嘁”了聲，邊暗罵著沒出息邊走遠(yuǎn)了，暗懷心思的人也知既然宋嘉平到了，今夜自然不成事，各自退下了。
宋嘉平將劉豫抱上馬，在附近轉(zhuǎn)了幾圈，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劉豫帶他悄悄繞進(jìn)了帳。帳內(nèi)無人，聽見腳步聲，宋宜下意識地將身子往下一縮，宋嘉平輕聲喚了聲：“婉婉?！?/p>
宋宜一動，宋嘉平走近了，她看見是他，忽地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暈了過去。
宋嘉平環(huán)視了一周，這般帶她出去實在是扎眼，劉豫會意，先一步道：“讓文嘉姐姐睡這榻吧，今日方扎的帳，我只躺過這半側(cè)，王爺小心些別碰上就是。”
宋嘉平什么也沒問，只是躬身將她抱起，輕輕放在榻上。他起身，摸了摸眼前這小人的腦袋，“殿下想學(xué)幾招功夫么？”
劉豫知既然宋宜在此，他今夜便不好再待在此處，于是點了點頭。
宋嘉平帶他出了帳，“讓她安心睡會兒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