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空明
這是一座已有四百年歷史的古剎,昔年摩迦大師自西域東來,在草原上播撒下佛法的種子,入中原,授經(jīng)傳業(yè),到老邁之時,便再度出塞,拄一把手杖,徒步翻越鮮卑山最西段,欲前往更遙遠(yuǎn)的北方。
不知為何,他在此處停下了腳步,更在群山之巔建了這么一所寺廟。在遼人古老的傳說中,這是飛鳥不能到之處,古剎亦在這數(shù)百年間被稱為“北寺”。
而后遼太祖南下,幾次在北寺求禱,進軍中原。淮水之戰(zhàn)告捷后,大遼于上京與中京建都,更將北寺經(jīng)文與僧人恭敬請到中京,立北大明寺,為鎮(zhèn)國之寺。然而昔年北寺僧人仍有少許留在此處。
此時北寺正在熊熊燃燒,尸橫遍地,元軍在寺內(nèi)大肆搜查,為數(shù)不多的僧人手持護法杵,守護在大雄寶殿前。
一聲馬匹嘶鳴,萬里奔霄四蹄飛跨,一躍穿過火海,撞進正門,元軍猛然驚覺,大聲呼喊,緊接著李漸鴻在馬上一個側(cè)身,四箭齊發(fā),再甩手連發(fā)兩箭,將正門外元軍放翻。
“堵門!”李漸鴻喝道。
李漸鴻來援,元軍先是大驚,繼而見只有一名成年男子帶著個小孩,當(dāng)即無所畏懼,各自抽刀沖上。背后一人持刀斬向李漸鴻肩背之時,段嶺策馬在院邊猛轉(zhuǎn)彎,手持強弩,扣動機關(guān),一箭射入元軍右眼,那元軍慘叫一聲,摔倒在地。
“阿彌陀佛——”一聲長嘆從殿內(nèi)傳出。
二人下馬進院,李漸鴻護著段嶺在院中且戰(zhàn)且退,來襲元軍顯然是中堅部隊,武力非是山下偵察兵可比,李漸鴻一側(cè)頭,段嶺喊道:“爹當(dāng)心頭頂!”
一根木椽燃燒著朝李漸鴻墜落,李漸鴻反手撈住,在庭院內(nèi)旋身舞開那帶火巨椽,發(fā)出呼呼風(fēng)響,隨手點到之處,元兵被這武器撞中,登時口噴鮮血,摔出院外!
段嶺在臺階上接連放箭,護寺僧紛紛手持鍋蓋、木板等物掩上前來,保護段嶺。李漸鴻一俯身,將那巨椽耍了個圈,元軍全部后退,李漸鴻再怒喝一聲。
那聲響聚集了真氣,猶如泰山崩裂,震得所有人耳膜劇痛,只見李漸鴻雙掌一推,木椽抵著數(shù)名元兵直推出去,那巨力將敵人全部掃出了院外,李漸鴻再補上一掌,轟然巨響后,木椽崩毀,化作火星四射,元兵抵擋不及,摔下懸崖。
慘叫聲頻起,李漸鴻這才回身,說:“全部上墻頭去,準(zhǔn)備弓箭,再敢來犯,格殺勿論!”
所余無幾的護寺僧各自占據(jù)了院子內(nèi)的墻頭高處,余下雜役挑桶,救火,北寺內(nèi)一片狼藉。
“外面是哪一位將軍?”一個蒼老的聲音說,“戰(zhàn)火將起,朝不保夕,竟還有人記得老朽,足感盛情,便請入內(nèi)一敘?!?/p>
段嶺轉(zhuǎn)頭看李漸鴻,想起李漸鴻帶自己上路,緣因“見一位老友”,李漸鴻默契點頭道:“不錯,就是他,老頭子脾氣不好,見了面,盡量少說話,要罵他的話,先躲到爹背后再罵?!?/p>
段嶺啼笑皆非地點頭,李漸鴻便給段嶺整理衣袍,牽著他的手,進了內(nèi)殿。
寺廟內(nèi)殿中一片昏暗,遠(yuǎn)處仍有余燼劈啪作響。李漸鴻與段嶺入內(nèi),一名小沙彌先捧著銅盆,讓二人洗手,父子便洗過手,接過燃香,朝著佛像拜了三拜。
戒律僧手持裹錘,敲擊銅缽,發(fā)出“當(dāng)”的一聲響,聲音悠揚婉轉(zhuǎn)。
“請里頭說話?!苯渎缮f。
李漸鴻便邁過二門,只見寺廟深處,臺階盡頭有一內(nèi)殿,大門敞開,正中的蒲團上坐著一名老僧,兩側(cè)排開八名護法僧,各持法器,喃喃念誦經(jīng)文。
“原來是王爺?!蹦抢仙淅涞溃袄闲喽嘤胁槐?,無法起身相迎,還請恕罪則個。”
段嶺聽到“王爺”之稱,登時震驚,望向李漸鴻時,李漸鴻卻絲毫不為所動,說:“這是我兒。兒,上前拜見空明大師?!?/p>
段嶺走上前去,依著夫子所教,雙手舉過頭頂,規(guī)規(guī)矩矩一禮。
被稱作“空明大師”的老僧人法袍被燒去了小塊,一身焦枯之氣,伸出手,段嶺回頭看父親,李漸鴻示意他再往前點,段嶺便跪伏在地,靠近空明些許,空明一手按在他的額頭上。
“我賜你福祉。”空明說,“你再賜予萬民福祉,天佑你大陳。罷了,罷了?!?/p>
段嶺:“……”
“王爺,有話請說。”空明又說,隨之做了個手勢,護法僧便各自起身,退出了門外,反手關(guān)上門,殿內(nèi)唯剩下李漸鴻、段嶺與空明法師三人。
段嶺注意到空明左手被燒得焦黑,皮膚猶如木炭一般皸裂,現(xiàn)出里頭殷紅的血肉,空明卻絲毫沒有痛楚之意。以完好的一手遞出蒲團,段嶺接過,讓父親坐下,自己則跪坐在他的身后。
李漸鴻說:“遠(yuǎn)道而來,大師還是像從前一般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好歹也招待杯茶,讓李某潤潤嗓子罷?!?/p>
“到得此時,竟會再見王爺一面?!笨彰鞯?,“前塵恩怨,猶如隔世,王爺是放下了,老朽卻還未曾放下。”
“出家人。”李漸鴻又說,“該放下的總歸要放下,大師還是看開點罷,不就是一把劍么?”
李漸鴻接過小沙彌奉上的茶盞,喝了一口,隨手遞給段嶺,段嶺渴得狠了,一氣喝下半盞茶,聽著二人對話,心里還在想父親的“王爺”稱呼。
“王爺”倒不如何震懾他,畢竟名堂內(nèi)的,不是皇親就是外戚,赫連博、拔都……據(jù)說都是皇族。然而父親說過,他們是漢人,漢人的王爺,也就是說,爹的爹,就是皇帝?!
這才是最令段嶺心神震蕩的,然而他爹多了一重身份,看在段嶺眼中,倒是未有多少不同,他還是他,而自己也還是自己,不因此有任何改變。
空明年輕時脾氣暴戾,老時未見收斂。
“辦了一樁事,放虎歸山,未知是福是禍,想著也該來了?!崩顫u鴻說,“正想著請教大師三件事?!?/p>